34 雨霧
雨霧
陳謹悅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樣愛上海城的冬季。
十幾個小時前,陳芳瞪着眼問她到底在發什麽神經。
她抱着媽媽不撒手,先是撒嬌,說南城好沒意思啊,大海沙灘,藍天白雲,看了好幾天了,膩了。
然後動之以情,問媽媽,你難道不想打牌嗎?
最後開始耍賴,說初二之後就沒做計劃了,不知道該去哪裏了,你也知道南城并沒有寺廟可以拜。
陳芳經不住磨,最後在女兒的強盜邏輯下點了頭。
然後陳謹悅趕着趟兒,立刻就改簽了機票,初二早上九點飛,生怕媽媽反悔。
從不愛早起的人,也顧不上再睡一個懶覺了。
此刻她們坐在從機場回家的出租車裏,海城的天氣不如南城那樣讨喜,不僅冷,還飄着小雨,前擋雨刮一下一下把水漬擦幹淨,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又等雨滴靜靜落下,樂此不疲。
倒也不那麽讓人覺得讨厭。
她沒有告訴林韻聲自己回來了,不去探究是怕打擾她,還是想給她一個驚喜,或許都有吧。現在正是午飯時間,她的心情好得像是奔赴一場真正的團年飯。
她拖着行李箱,等電梯門關上再打開,先陳芳一步擡腳走了出去。站定在家門前,拇指指腹碰到指紋槽,「咔噠——」,熟悉的機械鎖調動聲,她把門把手往下輕輕一壓——終于回家了。
她推門進去,探着腦袋左右看,先看到了鞋櫃旁林韻聲的拖鞋,然後是規整的還立在客廳的行李箱,安靜地靠在沙發扶手的側面。
不在?
她換好鞋,往房間走,路過廚房時又掃了一眼,也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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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還是不死心地敲了兩下姐姐房間的門,自然是沒有人應答。
陳謹悅坐在自己床上,興致丢了大半。用腳踢了踢自己的行李箱,萬向輪反應靈敏,直到撞到衣櫃才停下。
陳芳這時候過來,問她中午吃什麽。
“有什麽吃什麽,随便吃點。”
陳芳橫她一眼,“雞蛋面吃不吃?”
“好。”
說完便倒在床上,把手機掏出來,猶豫要不要給林韻聲發個消息問問她在哪。
又轉念一想,要不吃完飯,直接打個電話,去找她吧。
陳芳煮好面來叫她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差點睡着,被媽媽沒好氣地叫起來。
從昨晚一直興奮到今早,困意終于找上她,她揉着眼睛起身,走到餐廳,問陳芳:“你下午去打牌嗎?”
陳芳揚起手中準備遞給她的筷子,做出一副要抽她的模樣,說:“大年初二我跟誰去打牌!”
陳謹悅悻悻地笑了兩聲,說:“哎喲,對不起嘛。”
“你下午準備幹什麽?”
“我啊……我想去找姐姐。”
“她肯定在忙呢,你別去打擾她。”陳芳語氣十分無奈。
陳謹悅撇撇嘴說:“我不打擾她,我就去看看她。”
“我去之前,打個電話問問她行不行,好了吧。”
陳芳皺着眉頭斜看她一眼,毫無辦法。
她草草兩口把碗裏的面吃完,再接過陳芳的碗筷,像示好一樣把用過的鍋碗瓢盆洗幹淨。然後擦擦手。
她背靠上料理臺,也學着林韻聲,用一只腳撐着身體,另一只腳往旁邊輕輕一搭。劃開手機,在她和姐姐的聊天框裏停了幾秒。上一條信息還是昨晚的那句「很漂亮。」
此刻那張漂亮的日落是南城美夢的紀念章,催着她別忘了給自己的許諾。
她按下語音通話鍵。
林韻聲過了會兒才接起電話。
“小謹?”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憊。
“姐姐,你在哪?”
“怎麽了?”
“哦,我和媽媽回海城了。沒看到你,你在公司忙嗎?”
電話那頭是長達五秒的沉默。
“怎麽回來了?”
陳謹悅的兩個問題,林韻聲都沒有回答。反而抛出了一個新的給她。
“哦……南城,已經玩得差不多了,就想先回來了。”
對面還是沉默
“你在工作嗎?我可以來找你嗎?”
“我不吵你,就是來看看你。”
她有些着急地補充。
「你和誰在打電話?」那頭有聲音傳過來,是趙曼。
「小謹。」
電話似乎被人搶過去了,一陣響動。
“小謹,新年快樂呀!”
“新年快樂,小曼姐。”
“你和我姐在一起忙工作嗎?”
“是呀,我們在江海濤家裏。”
陳謹悅的心陡然一沉,終于知道為什麽林韻聲三番兩次沒說自己在哪。
電話交還給了林韻聲。
“我能過來嗎?”她語氣強勢了一點,只覺得這下更要過去了。
她聽見林韻聲嘆了一口氣,說:“好,我把地址發給你,你到了跟我說,我下去接你。”
“沒事,我自己過來,不用接我。”
林韻聲沒再說什麽,她挂了電話。
過了兩分鐘,定位發過來了。她看着「遠茂府邸」四個字,心裏一聲自嘲的笑。
就說為什麽得來接她,要是這兒的話,那也說得通了。
就像人們雖然住不起湯臣一品,但不妨礙人人都知道這四個字代表什麽。遠茂府邸就是海城的富人區,老錢們的聚集地。
她又想起江海濤借給她出國留學的那三十萬——還真是富二代。
她出了廚房,重新拿上外套,陳芳看着她,問她去哪。
“去找林韻聲。”她聲音冷淡,也不想聽媽媽再說她去打擾她之類的話,又加了一句“我打電話問過她了,她說可以過去。”
“哦。”
但陳謹悅煩歸煩,心裏總是覺得對不起媽媽的,把人騙回來,又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變成留守媽媽。于是她就站在陳芳面前,擋住了她看電視的視線——用一個非常奇怪的表情——她眉頭是因為林韻聲皺着的,嘴巴又因為媽媽鼓起來。
“幹什麽啊?”陳芳很嫌棄地看向自己女兒。
“晚上就回來陪你!”她過去朝陳芳的臉親了一口,就趕忙往門口逃跑了。
海城還飄着小雨,她沒有拿傘,一頭跑進預約好的出租車車廂裏。
雨水把車窗變成水波紋玻璃,透過這層去看窗外,就什麽都看不清了。
車停在遠茂府邸前,已經是二十分鐘後。她被攔在用「恢弘」來形容也毫不過分的大門外,一旁保安廳的年輕保安問她是不是訪客,她說是的,對方又問哪一戶。
她不知道。
她說:“業主叫江海濤。”
對方在電腦上敲敲打打,然後說沒有接到這一戶有訪客的通知。
“那你打內線過去問問。”
“對不起,女士,這個不符合我們的規範。”
陳謹悅開始有點煩躁,正巧這時,趙曼的消息進來了,她問「你到了嗎?」
「剛到,我在大門口。」
「好,我下來接你,你等我一下。」
「謝謝。」
她往保安廳裏面站了一點,不讓雨水落到頭上,看了一眼保安,說:“有人下來接我。”
“好的,女士。祝您新年快樂。”
“謝謝,你也是。”她擡頭看着天空,雨像絲線往下飄。
趙曼很快找到她,領着她穿過園林道,進入主樓大堂。這裏年初二也有人值守,全是西裝革履,看到有人進來了就向業主鞠躬問好,她也向對方微微欠身。
趙曼刷開了入戶電梯,陳謹悅跟着走進去。是個很奇怪的電梯——她沒見過的——裏面沒有按鈕,全靠趙曼手裏那張卡,刷完就自動升上去了。
電梯門打開,是入戶樓道,大門開着,她看到林韻聲坐在很裏面,她覺得甚至有一百米那麽遠,她跟着趙曼走到玄關處。
——這房子真的太大了。
她換了鞋,這次看林韻聲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她坐在客廳的真絲地毯上,像在自己家一樣,背靠着沙發,手裏拿着電話,和人在聊些什麽。
再繼續往後看,是像天幕一樣廣闊的江景陽臺,因着冬天的小雨,霧氣彌漫,看不清景色,只讓人覺得不知身處何方。
偌大的客廳只看到林韻聲一個人,她縮在地上,感覺只有小小一只。陳謹悅走過去,不明白為什麽才一天沒見,她就變得這麽憔悴。
頭發潦草地挽在腦後,看起來十分淩亂,臉上沒有化妝,黑眼圈也顯了出來,額頭上新長了兩顆痘。
她站在一旁,一直等林韻聲講完電話,這期間對方皺着眉頭沒有擡起頭看她。
趙曼把陽臺門推開一點走出去,風灌進來,吹得林韻聲的淩亂的發絲飄擺。趙曼按開防風火機點了根煙,隔着陽臺的玻璃看她們。
林韻聲挂了電話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站起身來問她:“吃飯了嗎?”,眉頭還是皺着的,沒有其他的問候。
“吃過了。”
“媽呢?”
“在家……”
“嗯。”
林韻聲往門口的方向走,陳謹悅跟着回頭,才發現背着玄關的側面,是一整面紅酒牆。
她看着她走過去,拉開其中一面玻璃門,娴熟地拎出一瓶紅酒,倒在杯子裏,又在餐桌上取了一瓶礦泉水。
林韻聲左手拿着酒,右手提溜着塑料瓶瓶蓋,朝愣在原地的妹妹走過去。
她把那瓶水遞給陳謹悅——分明比上次熱情了不少。
陳謹悅想起回國第一天,林韻聲也是這樣拿着一瓶水的,但到最後也沒有遞給她。
現在更熱情了不是嗎?可感覺差得太多了。
“你先坐。我還有一個電話要打。”林韻聲牽起妹妹的手,把她往沙發上帶。
陳謹悅陷進皮革沙發裏,茶幾上的電話又回到了林韻聲手中,她仍然坐在地毯上。
陳謹悅看向陽臺外站着的趙曼,那人混在煙霧和雨霧之中,看不清眼神。
海城陰沉的天氣好像倒過來的海,望不見遠處,瞧不見深壑。
原本計劃裏的大年初二,她會和林韻聲一同去騎海上摩托。現在她在這裏,坐得四平八穩,可一顆心卻反複下墜。
海城的一切都如同被颠倒的南城。
這雨什麽時候才會停呢,她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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