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發燒
發燒
林韻聲不知道自己是餓醒的還是疼醒的。她撐起身一看,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沒有人叫醒她。
窗外還是陰沉沉的天,她忍着渾身酸疼,穿好衣服往門外走。趙曼一個人坐在早上的位置,看起來一直在忙,沒有停過。
她看見林韻聲走過來,說:“你醒啦?你睡了好久,我都不忍心打擾你。”
“江海濤呢?”
“在他房間呢,可能也在睡覺。”
“哦……”林韻聲靠在牆上,她用手扶扶自己的額頭,感覺離趙曼很遠,她沒有力氣再把聲音傳過去。
趙曼看着她閉眼的樣子,停下手裏的事,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她再一次探手去碰林韻聲的額頭,這次對方沒有再躲了,也可能是沒有力氣和空間再後退。
果然是發燒了。
“我知道,發燒了。”林韻聲先說了話,不願聽對方埋怨。
“我送你回家吧,剩下的事情我和海濤對。”
“嗯……”
林韻聲站在原地不動,趙曼離開去幫她收拾東西。
她站了一會兒便站不住了,靠着牆往下滑。她蹲在地上,雙臂疊在一起,把臉埋進裏面。
像衰敗的太陽。
趙曼輕輕走過去,她左手拿着林韻聲的圍巾,手指上勾着車鑰匙,右手是她的背包。她站在林韻聲身前,低頭去看對方,看她亂得沒有章法的快要垂在地上的發絲,看她頭頂上倔強的發旋,看她似乎因為呼吸,有些輕顫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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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曼把手裏的東西往牆邊一放,拎拎褲腳,也蹲了下來。她把林韻聲的頭發別在她的耳後,柔聲問她:“是不是很難受?”
林韻聲擡起頭,眼睛已經紅了,她看着趙曼,然後閉起眼點點頭。
生病的人當然脆弱,可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林韻聲。趙曼膝蓋貼到地面,跪下來,把眼前的人抱進懷裏,慢慢摩挲她的背。
她還沒來得及穿上外套,借着充足的暖氣,一整天只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在身上。林韻聲在她懷裏微微顫抖,她感覺肩上有一小片地方被洇濕。
趙曼有些話,很早就在心裏成了形,卻不知道該怎麽問出口。
——真的全都是因為工作嗎?
直到林韻聲主動脫出懷抱,她望着對方,她的眼睛紅得更甚。眼淚已經被胡亂地擦過,幾根發絲黏在她的額角。
趙曼伸手去理順她的頭發,她舔舔自己幹燥的嘴唇,說:“韻聲……”
“你和你妹妹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事……”
林韻聲用一雙紅眼看着趙曼,淚水又一次快速聚集在眼眶,她稍稍仰起頭。
發燒帶來的頭疼和肌肉酸痛,在這一刻變得清晰,甚至耳邊也響起了耳鳴。她在這樣的這樣的鳴響裏,思緒開始倒退與坍縮,那些她以為的合理的距離,甚至以為用「親妹妹」就能合理化一切的托詞,原來都是徒勞無功。到底是她愛得太多了,還是演技太差了。
她沒有回答,仰頭靠着牆壁,認命地閉上眼睛。
眼淚被擠壓出來,滑過太陽穴,落入耳廓。冰涼的,火熱的,重疊在一處。
趙曼伸手去擦那幾滴滾燙的眼淚,她沒有再說話,她抹掉眼淚,抹掉這之中的答案。
她牽起林韻聲,給她戴好圍巾,自己拿了外套穿上,一路沉默着去了停車場。
這一切與那天她送陳謹悅回家時已無二致,沒人在乎那點飄渺的雨,陰沉的天籠罩着整座城市,漫長的紅燈在薄霧裏,凝望着心照不宣的兩人。
電臺裏主持人說:“今天正月初五,迎財神的日子。祝聽衆朋友們財源廣進,福氣多多。此外,初五俗稱破五節,此名來由是許多平日禁忌此日皆可破,願各位新的一年坦蕩心胸,勇敢前行。”
——坦蕩心胸。
林韻聲眼神閃爍,她望着窗外已經漸漸忙碌起來的城市,春節就快要過去,過些天便是陳謹悅的生日,再之後……再之後她不願再想。
電動車在狹窄的行車道上,貼着機動車駛過。這座城市已經沒什麽人再騎老舊自行車通勤,後座載着的,曾經是她踩着腳踏願意去任何地方的理由。
不過已經被時間抛在腦後,一去不複返。
她擡手關掉了電臺,讓一切重回無聲靜谧。
趙曼把林韻聲送進家門時,只有陳芳一人在客廳看電視,廚房裏煮着飯,有香味溢出來。
“媽,我回來了。”
陳芳趕忙過來,說怎麽沒提前講一聲,早知道今天多買幾個菜了。
趙曼将手裏的東西放到玄關一角,說:“韻聲有點發燒了,我送她回來休息。”
“發燒了?” 陳芳語其變得緊張起來,趕緊去試她額間溫度,猛地收回手,發現燒得不輕。
林韻聲換好鞋往沙發走去,趙曼輕車熟路去廚房幫她倒了杯熱水,放到她面前,說:“那我走咯,你好好休息,有事和我打電話。”
然後意味深長看了眼前無精打采的人一眼。
“嗯。”
趙曼四周看看,沒有看到陳謹悅。她向剛找好額溫槍的陳媽媽說再見,又補充,如果明天沒轉好,需要去醫院的話,記得聯系她。
陳芳說好,謝謝你送聲聲回來。便送她出了門。
「嘀——」
屏幕上顯示 38.7 攝氏度。
“聲聲啊,你今天吃東西了嗎?”
她搖搖頭。她想問陳謹悅去哪了,不在家嗎?
擔憂和自責在陳芳的臉上散不去,她說:“你這幾天肯定沒休息好,也沒吃好飯,我應該每天和你打個電話問問情況的。”
“沒事的,媽。我們晚飯吃什麽?”
“我給你做點清淡好消化的,吃完我們就去休息。”
“好。”
陳芳轉身去廚房忙活。
林韻聲朝手裏的熱水吹口氣,蒸發的水汽撲到她臉上。那句妹妹在哪,她最終也沒問出口。
陳芳念着她生着病,動作很快,沒耽誤太久。她把菜端到桌上,又着急去敲陳謹悅的房門。
“悅悅啊,起來吃飯了。”
房間裏傳出迷迷糊糊的一聲“好”。
原來她在家,只是睡着了。陳芳走回客廳,說:“她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了,心不在焉。今天我起來了,她才睡下去。”
“你倆都讓我操心。”
林韻聲笑笑,從沙發上站起來,陳芳先回了廚房。她沒動,她站在原地,等着陳謹悅出來。
不知道怎麽了,為什麽六年她都能忍住不聯系妹妹,現在才三天卻覺得難耐。
她想起被草莓汁水潤濕的夜晚,陳謹悅靠在她肩膀上,就在當下她站着的地方旁邊,她說那句「我等了你好久……」時,是不是也是現在這樣的心情。
「我等了你好久……」
「你怎麽才來。」
陳謹悅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走廊,還打着哈欠。一瞥眼看見沙發那裏站着的人,朦胧的雙眼一下變得清醒。
她揉揉眼睛,想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剛才夢裏的人此刻怎麽會站在那裏。
她走過去,眼睛裏有好多想說的話,卻只是嘴唇輕輕張開,發不出聲音。
林韻聲的眼神裏好像氲着那杯熱水的水汽,迷朦又溫柔,她們互相望着。
陳謹悅在這眼神裏回憶起了新年她急躁的吻,每一寸都是眼前這個人。
你為什麽吻我,為什麽那天要對我冷冰冰,現在為什麽這麽看着我。你為什麽不講話。
為什麽總弄得我一顆心七上八下,不安寧。
她又覺得好委屈。
林韻聲牽起她的手,往頸側帶。她輕輕把她的手按在那裏,她說:“我發燒了……”
陳芳還在廚房。林韻聲想,就這一次,她生病了試試溫度也是合理的,就放肆這一次。
陳謹悅用手掌感受溫度,她感受陳謹悅。
片刻停留後,她又不着痕跡地松開手。陳謹悅問她吃過藥了嗎?
她搖頭。
對方再也顧不上委屈了,轉身去找藥箱。
拿回退燒藥的時候,林韻聲已經坐在了餐桌旁。她神色憔悴,虛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上回喝醉了也沒見這樣。
她把藥放在桌旁,說:“吃好飯,喝這個藥。”
“好。”
陳芳問她,明天還要去江海濤家忙工作嗎?
林韻聲垂眸,知道趙曼把該說的話都帶到了。
“不去了,明天在家,後天去上班。”
“好,那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
“嗯……”
陳謹悅坐在她身旁,三五秒就看她一次,看她有沒有好好吃碗裏的飯,喜歡吃哪個菜,偷偷給她夾過來。看她溫柔漂亮的姐姐怎麽變成現在這幅病弱的模樣,額頭上的兩顆痘幾天了還沒消。
林韻聲放下筷子時,陳謹悅碗裏的飯還有一半沒吃完。她有些撐不住了,她說:“我洗個澡就去睡了。”
“诶,好,你趕緊休息。”陳芳催促她。
二十分鐘後,她從浴室出來,房門被準時敲響,好像有人等着她一樣。
林韻聲打開門,是陳謹悅站在門外。
她端着一杯溫水,手裏是沒拆開的兩顆藥。
“你忘記喝藥了……”
林韻聲把它們接過來,乖乖吞下。然後她左手扶着門鎖,身子靠着門框,将頭往旁邊輕輕一歪。
問她:“還有嗎?”
還有……還有很多要說的話。
有她從南城就要說卻一路等到現在的那些話,那句「可不可以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在喉間醞釀了好幾天。
可她無法忽視這一秒姐姐眼底的疲憊。
林韻聲的房間沒有開燈,她一半身子藏在漆黑裏,陳謹悅悄悄蹭過去,在她還挂着淡淡笑意的臉上留下一個吻。
對方往後退了半步,整個人都要陷入黑暗中。
“好好休息。”
“嗯。”
林韻聲關上房門。
這間因為陳謹悅短暫的到來而透進光亮的房間,又因着她的離去重新變成一間暗室。
趙曼問她的問題,她沒有答案,也無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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