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未寄出的信

未寄出的信

陳謹悅有一點不安。

她坐在地毯上,這是她回國後跟着林韻聲一起養成的壞習慣。同樣的,只亮了一盞昏黃的落地燈在身側。

差別是她的面前沒有放電腦,取而代之的是兩本紀念小冊,和一支筆。

紀念小冊來自南城的新年集市。她當時想着走完全程,蓋滿章之後送一本給姐姐,也算是留念。可惜因為半路更改路線去看了日落,這本紀念冊最終只蓋了四分之一的印章,其餘部分除了冊身自帶的簡筆印刷畫,便什麽都沒有了。

一本冊子是合上的,在一旁。另一本攤開了,放在跟前,上面寫了些字。

陳謹悅有一點不安。

因為林韻聲往後退了那半步。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林韻聲生着病,她可能只是沒站穩。況且這是在家裏,她因為擔心所以往沒有光亮的地方躲藏一些,也是合理的。

道理她都懂,可是感覺不一樣了。

此前在遠茂府邸的事情還沒有說法,她沒辦法不多想一些。

所以現在,她一個人坐在萬籁俱寂的夜裏,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她不願再推遲了。

這些原本在新年第一天就應該說出口的話,從南城輾轉回到海城,不能夠比她的生日更晚了吧。情人節也算個好日子,不是嗎?

她開始寫下這些字,沒有腹稿,全憑感覺。

她寫:

林韻聲,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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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這些天,而是指那六年。

我需要向你坦白,我回國全都是因為你。

因為那通偶然的和媽媽的電話,因為你八字還沒有一撇的新戀情。

我覺得你好狠的心,怎麽會六年都沒有聯系我。

該生氣的不是我嗎?

可想你的也是我。

我看月亮升起的時候想你,潮漲潮落的時候也想你。

我覺得生活好困難,我不明白該怎麽度過沒有你的每一天。

你知道嗎?你應該知道吧,我住的地方是美食荒漠。

我吃不慣他們的飯,我學着自己做,怎麽都做不出你和媽媽會做出的味道。

回國的第一天,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吃那一口山藥炖排骨。

我像想你一樣,也想念它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在寫什麽,好像全是廢話。

等我說給你聽的時候,我會盡量讓它們聽起來有邏輯,有意義一些。

這裏全是我寫着玩兒給自己看的。

你別在意。

我想和你談談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你願意嗎?

你一定有你的顧慮,那時候我太小了,你怕我不理解,所以沒有告訴我。

現在我二十四,快二十五了。

哦不對,在我和你說這些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二十五了。

其實我很喜歡過完生日,但還沒到你生日的這段時間,好像我和你之間的年齡差,就會從六歲,偷偷變成五歲,這樣我好像離你更近一點了。

我會因此更懂你一點嗎?

我總好奇你到底是怎麽長大的呢?你又沒有這樣好的姐姐。

扯遠了。

林韻聲,我都二十五了,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了嗎?

是不是那時我太莽撞,只知道愛得熱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其他什麽都不管,讓你覺得害怕?所以你才要結束它。

我理想化了很多挫折,你一定承擔了許多,全都是我不好。

你接受我的道歉嗎?

如果你不想聊過去也沒關系,我可以和你只聊聊現在。

我一直覺得那六年我都好恨你,可我一回來,我看到你動情的眼睛,還有我們接吻時你止不住的顫抖。

我見過這樣的你,你分明還愛着我。

等我發現這一點後,海城的寒冬也像盛夏了,對視也是接吻了。我想,連恨你也都是愛你了。

我甚至懷疑,我是否真的恨過你?

或許我只是愛你愛得特別吃力,錯把它當成了恨。

那我現在意識到這些,算晚嗎?

我有點緊張,我希望不算太晚。因為我快沒有時間了。

時間為什麽過得這樣快呢,姐姐。

我只剩兩周就要收假回去工作了。

我不想走,姐姐。

我有無數個想為了你攀上月亮的時刻。

如果你也愛我,為什麽我們不能試一試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擔憂,它們不是我在這裏寫下這幾個字就可以說明白的。

可為什麽我們不試一試就放棄呢?

我可以繼續愛你嗎?

你可以讓我繼續愛你嗎?

我們可以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嗎?

--

陳謹悅看着眼前這篇不明所以,洋洋灑灑快寫滿整個小冊好幾頁的東西,心更亂了。

她又一次捏好筆,她想在末尾再加上一句……

「咔噠——」她聽到卧室門打開的聲音,有人走出來。

現在是淩晨三點。

她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發,呼吸都停住了,她聽着輕輕的腳步聲——是姐姐。

“你……怎麽醒了?”她急忙合上面前的冊子。

她坐着,林韻聲站得離她有些遠。

“我出來喝點水。”

時空好像被倒置一般,回到她剛到家的那一天。

也是這個時間,林韻聲坐在這裏,問她是不是餓了。

她當時也會像自己現在這樣緊張,連呼吸都停滞三秒鐘,等待那個人從走廊走出來嗎?

陳謹悅站起身,說:“我幫你拿,你坐一下。”

林韻聲沒推辭,轉而往沙發這邊走。

過了兩分鐘,她端來一杯兌好的溫水,遞給坐在沙發上的人。

“你好些了嗎?”

陳謹悅擡手去摸姐姐的額頭,林韻聲借着喝水的動作,巧妙地避開了。

然後傳出一聲沙啞的“嗯”,算作回應。

陳謹悅坐回原處,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她腳上穿着此前被姐姐誇過可愛的毛絨襪子,小兔子圖案,還豎着兩只耳朵。

真微妙。

她染上了壞習慣,坐在了地上。可教會她的人,倒是不動聲色地陷在了沙發裏。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睡不着……”,她心裏有事。

“那是什麽?”林韻聲眼睛看向茶幾上的兩本冊子。

陳謹悅趕忙把它們收過來,放在手裏。說:“這個,呃,是南城集市的紀念冊。兩本都是一樣的,我本來說給你帶一本……”

“那給我吧。”林韻聲打斷她。

又繼續說,“兩本一樣的?”

她伸手去拿放在上面的那本。

被陳謹悅按住,說:“是一樣的,但你拿下面這本吧。”

她把下面那本遞過去給對方,另一本偷偷放到了身後,

林韻聲沒有過多的好奇和探究,接過冊子,潦草翻了兩下,就拿在手中不動了。

其實沒事的,陳謹悅想。你拿走的那一本,和我身後的這一本,最後都是你的,我會再念給你聽。

你再等一等。

兩人之間已沒有什麽話要說,林韻聲既不看她,也不勸她要早點睡。她微微仰起頭喝水的時候,眼睛裏仍然沒有什麽神采。

“姐姐。”

“嗯……”

“我前幾天是不是打擾到你工作了。”

“對不起……”

林韻聲的呼吸因為生病變得有些重,在夜裏尤其清晰。她用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玻璃杯壁,淡淡地回應她:“沒有,不要道歉。”

“那你生我的氣嗎?”

“也沒有。”

陳謹悅偏過頭,靠在姐姐的膝蓋上,又是長久的沉默。

人好像會被曾經渴望的東西困住。她多少次想要這樣安靜的獨屬于她與林韻聲的時刻,現在卻被這份沉默困擾。

她的焦慮在這個夜晚,是有度量的,它随着玻璃杯裏的溫水減少而增多。直到最後一口被林韻聲咽下,這安靜的夜裏她甚至能聽到水流過食道的細碎聲響。

杯子被輕輕地放在茶幾上。陳謹悅閉起了眼睛。

她聽見聲音從上方傳來,“我要去睡了。”

陳謹悅移開身子,低頭看向自己的襪子,不作聲。

林韻聲站起來,沒有多餘的話,她腳步輕輕踩在地毯上。陳謹悅只覺得自己的心被針尖密密麻麻地戳了一遍,那針尖上面還挂着鹽粒。

陳謹悅現在不止一點不安。

“姐姐。”

她抓住她的手,擡起頭來,對上對方黯淡的眼眸。

林韻聲的手很涼,她下意識要抽走,被陳謹悅按住。

“我可不可以今晚和你睡。”

林韻聲眼神躲閃,說:“今晚不行。”

她沒有對這個答案太過意外。她早說過,自己不是情緒敏感的人,可要是連自己都能感覺到不對勁,那事情或許已經到很嚴重的地步了。

她不甘心,她想到林韻聲偏過頭不讓她碰的那瞬間。她站起身來,逼近她,牽着她的手,讓她無處可退。

她伸手碰到姐姐的額頭——好轉了一些,但還在發熱。

陳謹悅用幽深的目光看着姐姐,她說:“今晚我照顧你。”

她想自己真是拙劣,用林韻聲的身體作借口,為了平息自己的焦慮不安。

林韻聲抽回手往房間走。

她繼續開口:“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好覺了。”

比拙劣更甚的是卑劣,在淩晨三點,她用自己逼林韻聲就範。陳謹悅沒有追過去,她知道林韻聲不會忍心再往前走了。

果然,她停下來,回頭看着自己的妹妹。

這個眼神卻讓陳謹悅心裏更難過。什麽時候我只是想和你睡在一張床上,都需要用這麽下作的理由,來換取你的同意。

林韻聲回過頭繼續往前走,身後的人沒有再等她的答複,她只是跟上去,跟着林韻聲的腳步,順理成章進了她的房間。

回國一個多月,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裏。

林韻聲沒有開燈,她坐到床邊,輕聲說:“明早你就回自己房間。”然後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裏。

“好。” 陳謹悅沒有多停留,跟着上了床。

林韻聲背對着她。她便湊過去,把她抱進懷裏,右手輕輕撫着她的手腕。

對方的呼吸很久都沒有平複下來,陳謹悅在她耳後輕輕地說:“趙曼和我說了很多你們以前的事……”

“什麽事?”

“入職手續的事,還有……還有王成帆的事。”

“你好厲害,林韻聲……”

她緊緊抱着林韻聲,吻着她的發絲。

林韻聲沉默了良久,很冷淡地說:“不厲害。”

陳謹悅身體一僵。

“厲害什麽呢?”

“我們用這個體系去改變自己的處境,訴諸不當權威,利用更大的不合理來解決問題。本質上改變了任何事嗎?”

“我有能力去改變任何事嗎?這一點都不厲害。”

林韻聲語氣嘲弄,給自己下了結語。

陳謹悅不懂為什麽一個睡前的閑談換來了這樣認真的駁斥。

她心頭的火一時有些壓不住。林韻聲對她閃躲和回避,都可以。但為什麽要連自己也跟着一起否定。

林韻聲不應該否定她自己,她不能接受。

她側起身,用力掰過林韻聲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她拾起她的雙手,将她兩只手腕掐在一起舉過頭頂,問她:“為什麽不厲害?”

“你已經盡全力做到最好了,為什麽還要因為沒辦法改變體系而苛責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保護自己已經不容易,你甚至還保護了趙曼。林韻聲,你告訴我,這為什麽不厲害?”

陳謹悅因為争執而急促的呼吸在黑夜裏無法被忽視,今晚沒有月光,房間裏漆黑一片,只能簡單辨認出身形。

她看不見林韻聲泛紅的雙眼,和快被自己咬破的嘴唇。

她只能看着她的輪廓,像凝着一片寂滅。

半晌,林韻聲用分外苦澀的聲音說:“我保護不了任何人……”然後掙開雙手,再一次背過身去。

陳謹悅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裏的不安到達了頂峰。

她沒法再繼續說什麽,她躺下來,又一次把林韻聲攬進懷裏。懷裏的人竟然在顫抖,推拒着她,又一次想掙脫。

陳謹悅不願放手,她死死禁锢住對方,說:“林韻聲。後天,情人節,我們聊聊。”

她不說生日,只強調情人節。

時空倒置的何止在客廳那一處。從來要找對方聊一聊的人,也從林韻聲變成了自己。

陳謹悅等不到姐姐的回複,那就不等了。可這個日子,她一分一秒也不願意再推遲,無聲的崩潰好像在逼近她。

窗外空蕩寂寥什麽也沒有。

她和林韻聲,一張床上,兩個夢。

小冊子上還沒來得及補上的最後一句話,那場在南城編制好的浪漫,讓她現在進不得,退不了。

——「我們可以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嗎?」

——「月亮和煙花都會祝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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