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任筱筱

任筱筱

二十寸的行李箱,來時是它,去時還是它。

陳謹悅又一次把它塞滿,東西倒是沒多多少,一張照片總不占地方。

房間裏原本打包好的她以前的物件,她還沒來得及全部拆開。衣櫃邊放着幾個手拎袋,裏面是在南城買的紀念品,看着它們,陳謹悅才意識到,從南城回來後,一直事趕着事,一件一件疊上來,到現在才終于有機會松一口氣。

既然之前沒來得及送出去,現在就留在那生死由命吧。

她合上行李箱,幹脆利落地扣上鎖扣。

站在客廳中間,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好冷清。

突然生出對老出租屋的一些懷念。擁擠、吵鬧、陳舊、親密,不知道那裏如今住着誰,或者它還在不在?被拆遷重新建了新樓也說不定。

牆縫裂痕裏儲存過的舊時光,全都一去不複返。

七步,她走到玄關。換好鞋,輕輕關上門。

駐足良久,又按開指紋鎖,關上,又打開,再關上。

第三次——最後一次——她喚醒密碼鍵盤,輸入生日。「0214」,鎖又打開。

——「密碼是你生日。」

——「別不開心了。」

原來是真的。

第三次關上門,想想還有什麽沒有拿走嗎?應該沒有了。還有下一次再打開這扇門的理由嗎?應該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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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樓攔停一輛出租車,報了任筱筱家的地址,在陰天的迷霧裏,越行越遠。

去往江鎮的高鐵照舊在晚上八點,她得空幾小時先和任筱筱告別——像之前說好的那樣。

她拖着箱子按響門鈴,門打開後,任筱筱正舉着鍋鏟,問她為什麽不自己開門,不是早就告訴過她密碼了嗎?

“有嗎?”

任筱筱翻個白眼,懶得計較。随後料理好廚房的事宜,擦擦手陪她坐在沙發上。

電視裏播的仍然是綜藝,和上次是不是同一部就不得而知了。任筱筱拆開點好的奶茶,遞給她,她看了一眼标簽,還是聲聲烏龍。

“你心情好點了?”

“沒怎麽不好。”

任筱筱挑着眉看她一眼,“到底怎麽回事啊?”

“就是她和遠茂府邸的同事在一起了啊。”

“诶,遠茂府邸不會是為了追她才去上班的吧?”

陳謹悅聳聳肩,表示不知道,也不怎麽感興趣。

“那你們這幾天在家相處得還好嗎?這次你走,她還送你嗎?”

“挺好的,做了。”

“做了什麽?”

陳謹悅不說話,沖任筱筱眨眨眼睛。

“啊???” 對方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算什麽?!”

“算我賤得慌呗。”

這回換任筱筱不講話了,她撇撇嘴把自己的背包拿到腿上,掏出錢包,遞了張卡給陳謹悅,“你要的三十萬,密碼是我生日。你不會忘記我生日吧?”

“忘不了。”她伸手接過卡,說:“謝了啊,要得這麽着急。兩年內肯定還你。”

她說完還摸摸自己的鼻子,怪不好意思的,兩年呢,語氣卻和「過兩天還你」一樣。

“無所謂咯,反正也不是我掙的錢,都是家裏的。”

“好羨慕哦,你們這種一出生就不會為錢發愁的人。”她往任筱筱肩膀上一靠。

任筱筱拿出手機,邊刷短視頻,邊說:“羨慕什麽?我小時候也羨慕你有個好姐姐。”

話甫一出口,才發現不合适。随即噤了聲,連呼吸都變輕了。

“嗯……”陳謹悅應她一個單音節,表示自己不介意,但屬實不願意再将話題繞回到林韻聲身上了。她歪着頭順着任筱筱的節奏一起看這些不知所雲的短視頻。

「注意看,這個女人叫小美——」

“任筱筱,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啊?” 陳謹悅咬着吸管問她。

“哎呀,就是打發個時間麽。” 她将屏幕朝向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說:“你看像這種內容,就還挺有意思的,比如……”

話還沒講完,有新的推送進來的。發送人「林韻聲」。

任筱筱懸在空中的手指僵住,忘了要收回。空氣一凝,連陳謹悅也忘了該作何反饋。

過了幾秒,在推送通知消失前,任筱筱當着對方的面,點進了對話框。

林韻聲「好的,謝謝。」

她鎮定地回複「不客氣。」

然後将屏幕留在這個界面,偏過頭對陳謹悅說:“是工作。”

“你們有工作交集?”

“嗯……本來沒有,但她不是最近項目出問題嗎?那家任行廣告公司,是我叔叔的。所以……我們就聯系上了。”

陳謹悅坐起身來,問她:“她聯系你的?”

“嗯……不是”,任筱筱抿抿嘴唇說:“我找的她。”

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陳謹悅看着對方,突然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哎,就是你上次說她項目出問題了,還是投放側,我一直知道她們公司和我們有合作,我就試着查了一下公司的文檔,發現确實是和她有關。”

“我就打了個電話過去問問,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的。”

“沒提過你,也沒聊過你,聊天記錄都在這兒,要不你自己看。”她說着把手機遞給陳謹悅。

陳謹悅沒接,手裏捏着那張銀行卡,大拇指指腹一下下劃過卡身邊沿。

幾秒後,她選擇結束這個詭異的氣氛。

“那現在工作的事解決了嗎?”

“ 哦,哦,差不多了。”

“那天我問她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她說有,我也挺意外的,我一直以為她不愛麻煩別人。”

“王成帆,你知道這個人嗎?”

“知道。”

“她就問我這個人是不是在任行就職。”

“我查了下,說在的,在做華東區的業務負責人。”

“她問我能不能把這個人開除了……”

“這合規嗎?” 陳謹悅想起趙曼給她講的事。

“怎麽說呢,我問了下事情細節。稍微找點辦法查一下王成帆的話,是能開除的,就是比較刻意,因為他的情況屬于,你不過問,就不會發現問題的那種。”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

話題戛然而止,客廳裏又只剩下吵鬧的、永不完結的綜藝噪音,裏面活潑的人們好像從不會有煩惱。

只不過,确實很奇怪吧。兩個一直沒有交集的人,突然産生了聯系,并且誰也沒主動對她提過。

更不談她們的話題裏根本沒有陳謹悅。

“任筱筱……”

“嗯。”

“那時候,我跟你說我和林韻聲的事,你為什麽一點都不驚訝啊?”

她擡眼和她對視,想要一個誠實的答案。

任筱筱從沙發上起身,說:“五點多點了,我先去做飯,省得你晚點。正好讓我想想該怎麽和你說。”

“好。”

她又一次咬上奶茶吸管,但感覺已經嘗不出其中的味道了。

她的思緒飄蕩到小學側門旁逼仄的小巷,在油炸小攤的叫賣聲中,她和任筱筱一人一口一起吃完一整串炸裏脊。

初中的時候她編上漂亮的頭發去上學,任筱筱說好羨慕她啊,她的媽媽只會把她的頭發一股腦地全紮起來,還說這樣最好看。

高中……高中陳謹悅成績一般,可任筱筱不是,她總是年級前幾名,聰明漂亮,但嘴巴卻開始變得很壞。直到自己站在她面前哭成淚人的時候,她才又變成貼心朋友的模樣,安慰她,陪她流淚。

再之後她去了國外,國外生活沒有那麽容易。陳謹悅一邊要争取獎學金——這對一個學習常年漂在中游的人實屬不易——一邊要在規定時間內打工,不争饅頭争口氣,她總不能再去找林韻聲要錢。這之中的苦澀、煩悶,她也都只能和任筱筱講。

她是當真覺得,如果沒有任筱筱,她不一定能撐過出國前的那段時間,一直到自己大學畢業。

——可現在,

“過來吃飯了,陳謹悅。” 餐桌旁有人叫她。

“好。” 她起身走過去坐下。

——可現在,她需要重新刷新一下她的記憶。

她坐在餐桌邊,任筱筱給她端來一碗雞湯,裏面放着一只雞腿。

對方取下圍裙,坐到對面,說:“湯要涼一會兒,現在燙。”

“好。”

“好了,我先回答你的問題,就是我為什麽不驚訝。”

“嗯……其實我驚訝的,不過是因為你們竟然要結束了,而不是你們竟然在一起過。”

“我很早就感覺你們之間不對勁了,她對你有點好得過頭了,而且你也太粘着她了。你每天會在我面前提八百遍林韻聲,但如果我說我們三個可以一起去做點什麽,你就不樂意。”

陳謹悅拿勺子撇掉湯面上的浮油,舀出一點,輕輕吹一口,問:“就是感情好不行嗎?”

“是可以啦,但問題就是……”

“高中的時候,我也很想見到林韻聲。”

陳謹悅看着她,屏住幾秒呼吸,沒有接話。

“我覺得,我可能是喜歡過你姐姐的……”

“所以我很期待見到她,但你比我更期待,我先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然後意識到了你們之間的不對勁。”

任筱筱說到這裏,放下了筷子。“等一下啊,陳謹悅,我先把話說在前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想過要跟你姐怎麽樣,你別聽了給我在這發瘋不開心。”

“你先保證,不然我不講了。”

“煩死了,你繼續說。”

“我才煩呢。這些事我本來沒必要告訴你的,因為它不重要,它就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思。”

陳謹悅喝下第一口雞湯,覺得有點淡。

任筱筱抿抿嘴唇,繼續:“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歡啊,因為她離我太遠了,我其實不了解她。可能我放了很多想象在她身上。”

“啧,所以我更傾向于說,我真的很羨慕你。我家就是有點錢,但我沒被這樣愛過,要不是見過她這樣對你,我可能也不相信會有人這麽好。”

“你羨慕我不為錢發愁啊,要放到高中那會兒,我覺得我願意跟你換。”

“不換。” 陳謹悅低下眼眸,喝第二口湯,又覺得有些酸。

“哦。你願意,她也不一定願意,無語。搞得跟人口買賣似的。”

“高中的時候,你只要提前整理好書包,我就知道林韻聲來接你了,我就跟着你一起出校門,好家夥,你牽着她就跑,也不和我說再見。”

“但你不說,林韻聲會跟我說,她一句再見,我開心半天。”

“你出息。”

“哎呀,你不懂,你經歷過少女思春期嗎?你沒有,你18歲以前都過得太幸福了。”任筱筱翻了個白眼給她。

“現在不是都還回去了嗎?”

“哦,那也是的。你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我也特別心疼。”

“我要再說一遍,我對你姐的感情,只是一種很模糊的喜歡,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明白嗎?你是最重要的。”她反複強調。

“知道了。” 第三勺湯入口,好喝。

“那你現在還喜歡她嗎?”

“不知道啊,我就是偶爾會想起她,尤其是我感情不順利的時候……”

“诶對了,我還挺驚訝那晚在酒吧,你姐認出我來了。”

“是嗎?我不記得了……”

“哎呀,那時候你已經走了,你姐留給我幾百塊錢,讓我自己打車回家……就跑出去追你了。”

“那晚之前,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啊?”

“你十八歲生日啊。說到這個,那晚我真的緊張死了,你姐坐我旁邊,我一動不敢動。”

“然後你對她唱情歌是吧,你倆含情脈脈對視幾分鐘,我覺得你們倆能地老天荒了,誰知道……”

“誰知道是天各一方。” 陳謹悅自嘲一笑。

“哎……”

“我覺得,雖然我只有點小錢,但你既沒有錢,也沒有愛了,好慘啊。”

“我靠,你閉嘴吧任筱筱,湯涼了,喝你的湯去。”

兩人吵吵鬧鬧把飯吃完,任筱筱松了一口氣,生怕一個沒聊好,讓陳謹悅誤會了什麽。

而坐在椅子上的陳謹悅還在想那句「既沒有錢,也沒有愛」,覺得也不是那麽回事兒吧——任筱筱的愛是愛,陳芳的愛一樣是愛啊,怎麽能沒有一個林韻聲,就說她沒有愛了呢。

有失偏頗。

她拎着行李箱再一次坐進任筱筱的車裏時,這次無比确認了,它和林韻聲的那輛是同一款。

“不是吧,任筱筱,你故意和我姐買一樣的車。”

“神經病,完全是湊巧。那天我要送你去停車場,就是為了看看到底是不是一樣的,要真一樣,那也算有緣分。可惜你姐當時還沒回家。”

“???”

“好你個任筱筱,我那天還以為你怕我凍着才送到停車場的,我感動了好久。”

她挂擋起步,瞟了一眼身邊人,說:“那确實也有怕你凍着的成分在啊,你別老這麽非黑即白。”

完全是狡辯。

車輛駛入海城的夜幕裏,她坐在這輛熟悉但全然不同的車裏,想到她一整天都沒有再收到林韻聲的消息,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自己離開了。也許發現了,但也選擇了讓一切停在這裏。

路上任筱筱問她:“你後悔嗎?”

她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麽,是後悔和林韻聲開始,還是後悔回國這一趟。

但答案都是一樣的。

“不後悔啊。”

——反正不管再來幾次,都還會是這個結局。

——我會愛上她,她會抛下我。

霓虹燈的光落在來往的車輛上。

有些人總是相遇,有些人總是錯過。

任筱筱将車停在高鐵站出發層時,陳謹悅突然心生好奇,問她:“诶,那時候,你喜歡林韻聲,卻還要分出心思來安慰我,你是不是也挺難受的?”

“沒有啊,我其實真的挺心疼你的,因為我知道你很愛她。”

“這樣啊。”

陳謹悅松開安全帶,下車去取行李箱。

“不過……我那時候确實有點擔心。”

“嗯?”

“我會想,林韻聲身邊有人像我陪着你一樣,陪着她嗎?”

——世界募然被按了暫停鍵。

室外大屏正輪播着車次信息,A16 正在檢票, B4 準備發車。

屏幕綠光灑在這片區域上。

她站定在風裏,回過頭去看排着隊進安檢的人們,不知哪一條隊列是她該去的。

她忽然又覺得好難過。

——所以有嗎?林韻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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