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青山雨霧

青山雨霧

早已涼掉的水,和仍然擺在兩人中間的那本小冊,靜止、沉默。嘈雜的雨聲混合着陳謹悅的哭泣,全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桌角擺放着的陳芳的手機,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微信消息停留在已發送的狀态,她再一次檢查信號,滿格,卻沒有新的通話進來。

陳芳面對着自己的女兒,她想她剛才說了太多,那些關于自己的和林韻聲的過往,陳謹悅從來不知道,她需要時間用眼淚去消化。她起身,重新将一瓶新的礦泉水倒入燒水壺裏,按下開關,等着它沸騰。

然後陳芳問女兒:“喝不喝熱水?”

對方搖搖頭,沒有說話。于是她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陳芳的眼睛也是紅着的,但沒有流淚。她看陳謹悅的哭聲稍微平息了一些,猶豫着是否要開始下一場對話。

“對不起……” 陳謹悅抽噎着吐出三個字。

“悅悅啊,媽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覺得愧疚。你不需要對不起,這些事裏,你沒做錯什麽。”

可除了對不起她還能說什麽呢?她從前覺得幸福很簡單,沒想過真實面目竟是這樣。她的幸福是跨過了陳芳還有林韻聲兩代人,帶着自己的傷痛為她編織起來的。

陳芳同林韻聲之間似乎早就達成了無需多言的默契——關于怎樣讓陳謹悅長大。而她是享受愛卻目不見睫的被慣壞的小孩兒。

只是這其中唯一的變數是她愛上了林韻聲。

陳謹悅伸手把桌面上的那本小冊子拿到自己身前,抹了抹眼淚,然後翻開它,裏面有一句「我知道你有很多擔憂,它們不是我在這裏寫下幾個字就可以說明白的。」結果到頭來,她能給的還是只有輕飄飄的幾個字。

痛苦若能被想象,那失控便也不複存在了。而林韻聲的失控與克制,到底是如何在這之中一遍遍自我淩遲,無法估量。

“媽……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嗯。”

“你們聊過嗎?”

陳芳哽咽着搖搖頭,說:“不敢聊,只當它從未發生過。”

陳芳端起茶杯,朝茶面吹了一口氣,仍然太燙了,沒法喝。

她放下茶杯,說:“那晚工地出了一點小事故,場地封閉,通知休息三天。正好是你生日,我想那我回家一趟,順便給你一個驚喜。然後……”

陳芳閉起眼睛,藏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流下來,“你……你怎麽會和你姐姐……”

陳謹悅低着頭,右手撐着額頭,手指抓進頭發裏“然後呢?”,她只覺得自己這一刻已經丢失了羞恥心,也忘了此前的恐懼,迫切要知道答案的欲望已經勝過了一切。

“我忘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我沒有開燈,然後你姐從房間出來,她關門很輕,怕吵醒你,然後她看見了我。”

陳謹悅低着頭,絕望地深吸一口氣,喉間止不住顫抖。

“她站在原地不動,過了很長時間,她叫我‘媽’。我沒有回答,然後起身離開了。”

“我走了三個多小時,回到了集裝箱房,我花了兩周時間去冷靜,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直到我下一次回家,這期間我沒有和聲聲聯系,她也沒找過我,我假裝沒有事情發生,只當那晚是我的錯覺。”

然後她嘆了一口氣,說:“等我再回來時,就什麽都變了。”

陳謹悅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淚從指縫裏滴下來,她背對着窗戶,身後有雨,身前是淚。她被夾在中間,一點點溶化。

時隔七年,她聽到這樣粗略的表達仍然覺得透不過氣。

“然後你說因為我要高考了,所以回來照顧我,姐姐就搬出去了……”

“是的,她搬出去後,我和她也很少聯系,只有兩次我叫她回來吃飯,她回來了但變得和我、和你都非常疏離。她變得像她七歲時,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

“十七年啊,花了十七年才建立的情感,好像突然又沒了……”

“你真的愛上你姐姐了嗎?”陳芳像心死了一樣問出這句早就有答案的話。

陳謹悅伸手抽出兩張紙巾,擦幹淨自己的眼淚和鼻涕,她擡起頭,鼻子和眼睛都是紅的,她看着陳芳,說:“媽……我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我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從我開始,你不要怪她。”

她沒有回答愛或不愛,她只說是從她開始的,從很早就開始了。

陳芳臉上挂起無望的笑,“我怪你,怪她,有意義嗎?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如怪我自己。”

剛擦幹淨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滑,連着陳謹悅的肩膀也開始跟着顫抖。她右手握成拳,指甲陷進肉裏,“媽……媽,我沒有辦法,我控制不住。對不起……”

陳芳沒有說話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涼了一些,她淺淺喝一口,又苦又澀。

她想起她一個人回到集裝箱房的那晚,鄰床的大姐被她吵醒了,問她怎麽這個時間回來。她支支吾吾地說,啊,沒事,你繼續睡吧。然後躲進被窩裏。

她拿出手機,搜索「同性戀是病嗎?」

屏幕上顯示:不是。世界衛生組織(WHO)在1990年已經将同性戀從疾病診斷中删除,而在2001年的《中國精神疾病分類方案與診斷标準》中也同樣删除了同性戀這一條目。

她暫時松了一口氣,又點進搜索框,想繼續,她想問……

她在那裏删删改改,屋子裏暗得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她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臉,還有不斷往下落的眼淚,她邊打字,邊擦眼淚,弄得屏幕上都是水,然後又把屏幕往被子上一擦,水痕便暫時少了一些。

她寫,親姐妹,不對,删掉。又寫不是親姐妹,但一起長大的,又删掉。

一家人,是一家人啊,怎麽會這樣。

她把手機往手邊一扔,小小的搜索框根本寫不清她的絕望,寫不下她亂成一團的思緒,她連智能手機都用不利索,怎麽在這樣複雜的情況裏試圖讓它來告訴自己一個答案?

屋子裏連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只剩眼淚往下淌。她連哭都是安靜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你出國之後,過了幾個月,我才去找她,我讓她搬回來住吧,我不忍心她一個人在外面,我們誰也沒有提這件事了,她也不和我聊起你。”

陳芳用力閉起眼睛,好像覺得很難受。

“你上次問我為什麽六年都沒去看你,你說我要是去了,聲聲她是來還是不來?來了又節外生枝怎麽辦?我怕啊……”

“然後六年過去了,她有了要戀愛的對象,你恰好說你要回來。你還告訴我你有了男朋友。我抱着僥幸心理,期望這件事是不是能就這麽過去了,像真的沒發生過一樣。”

陳謹悅終于弄明白了江海濤的事情,不只是為了把她騙回來,還要騙過媽媽,冒這樣大的風險才讓她回來這一趟。

——「我和他什麽都沒有。但我确實在考慮。」

——太晚了。眼淚全是滞後的。

陳謹悅将面前的小冊子合上,她說:“要是那晚我小心點是不是就會好一些。”

只好一些,因為被推遲發生的結局,遲早還是會發生。

陳芳輕微搖搖頭,沒說話,伸手去拿手機,再檢查了一次是否有新消息,手機信號是否完整。全都和此前一樣。

她回到剛才的話題,到底會不會好一些,不會。

陳謹悅如何藏得住。她一個忍不住的擁抱,就換來林韻聲害怕地望向陳芳的眼神,讓陳芳一個人在沙灘上心緒翻湧又繼續騙自己。

她看着手機裏和林韻聲的聊天框傻笑,然後說想回海城,不顧無法退款的酒店和昂貴的機票改簽費。

她一回海城就着急去找林韻聲,過不了多久陰沉着臉被送回來,一并回來的還有趙曼,送上兩盒不算重要的禮物,順帶告訴陳芳一聲,林韻聲在江海濤家裏。

她逼着林韻聲回來陪她過生日,她聽到江海濤的名字就不開心。

清晨六點,兩扇房門一開一關的聲音,陳芳就算看不見,也知道是誰從另一間房出來,跑回了自己床上。

陳謹悅如何藏得住。

只是這本小冊子,逼得陳芳面對了現實。

“你過完生日之後,你倆又吵架了嗎?”陳芳問她。

“沒吵。”

“比吵了還糟糕……”

她後知後覺,原來那天在生日的餐桌上,沒有一個人是真的開心的。

過了幾秒,陳謹悅忽然像想起了什麽,她擡起頭問:“媽,你是不是對姐姐說過什麽?”

電話在這時突然響了,陳芳一看,趕忙拿起來,是林韻聲的電話。

“喂,聲聲啊。” 她語氣焦急。

“媽……”

“不好意思啊,我……我前面有點忙。” 林韻聲的聲音傳過來,聽着異常疲憊。

“你在哪?”

“我在溫城。”

“你一個人?”

“嗯,沒事,我過兩天就回來,別擔心。媽你還在江鎮嗎?”

“在呢,你還好嗎?你在溫城哪裏,我來找你好嗎?”

“沒事,媽,我沒事。” 她對着聽筒,朝陳芳笑了一下。

“媽,我先挂了啊,不用擔心我。”

“好……”

陳芳挂了電話,看着陳謹悅。她早在看到來電人的那一秒就跟着站了起來,她問:“她在溫城?”

“嗯。”

“在溫城哪裏?”

“她沒說,她沒事就好……” 陳芳揉了揉太陽穴,終于松了一口氣,重新坐下來。

她忽然覺得和生死安危比起來,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她狀似站在人生的又一個岔路口,只是它荒誕不經,可一旦細想,又與她無關。

陳謹悅在生日第二天頂着腫起的雙眼,雲淡風輕地解釋是因為看了電視劇才這樣。而她問是什麽電視劇,她女兒回答「是你不喜歡的題材。」

是。她不喜歡的題材,不接受的內容。但是是她的兩個女兒。

這是她人生最大的難題嗎?比當初是否要帶走林韻聲還要難上一萬倍。

如果她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還會帶走林韻聲嗎?

“媽……我想去找她。”

陳謹悅還站着,她拿起手機給林韻聲發了條微信「你在溫城哪裏?我想見你」,然後将手機扣在桌上。

“你不是後天就要走了嗎?” 陳芳望着女兒的眼睛,這雙眼睛像她,如出一轍,卻少了好多自己當年的軟弱。

“所以更要去,媽……”她眼淚又流下來,“要把話說清楚再走……” 她把眼淚吃進嘴巴裏,鹹得發苦。

瓷杯裏的茶越泡越濃,陳芳端起喝下最後一口,也苦得她皺起了眉。

她拿手指了指陳謹悅的那本小冊子,她說:“我看到這本東西那天,你姐她還病着,我拿着額溫槍去給她量體溫。”

“我開玩笑對她講,她不在的這幾天,你總是心不在焉的,還跑去影響她工作。而她又忙,戀愛也沒有時間談,所以我想讓你提前回去了。”

“什麽……”

她站起身,熱水壺裏的水還溫着,她又将茶杯倒滿。

“然後她抓着我的衣服,說‘媽……沒有啊,小謹沒有影響我,她不是還有兩周才收假嗎?’”

“後來,我出了她的房間,看到你坐在沙發上。我問你,為什麽要逼着你姐給你過生日,你姐要過自己的情人節。你臉色變得特別難看,你說你沒有逼她,而且不允許我去游說她。”

陳芳端起杯子,往前走,沒有繼續回到座位的意思,這場闊別七年的對話似乎快到了尾聲。

“悅悅啊,如果你問媽媽,接不接受。”

空氣凝固三秒。

她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接受。”

“你長大了,我和你直說,這有違常倫。”

她走到房間門前,打開門,面前是此前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而如今走或不走,又走去哪裏,她突然沒了想法。

“但你要問我管不管得了,你媽媽我糊塗了一輩子,這次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管不了。”

她關上房門,留陳謹悅一個人在門外。

她端着茶杯走到窗戶前,雨還在下,青山雨霧,看不清遠處的景色。

那六年裏有一次林韻聲高燒不退,她在家照顧她好幾天才痊愈。

她燒到快四十度的時候,陳芳一夜沒阖眼,守着她。聽見她在夢裏昏昏沉沉地說:“媽媽……”

“我覺得好累……”

不知道為何過了這麽多年,這件事陳芳還沒有忘記。那聲「媽媽」到底叫的是誰,她想,應該是聲聲的親生母親。

像林成建下葬的那天,她拿着媽媽的照片流眼淚。

她當真是沒有人能說上這些話了。

而過了十幾,将近二十年,林韻聲還會在夢裏叫着自己的媽媽,或許仍然想問她為什麽生活這麽辛苦?為什麽一直在失去,從未有獲得?

愛到底是有條件的嗎?

陳芳想到這裏,心像被生鏽的刀剜出一片,比二十年前的那天更痛。

——如果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還會帶走林韻聲嗎?

——我會的。

如果沒有林韻聲,她孤苦一人帶着陳謹悅長大,賺不到錢,也顧不上照顧女兒,陳謹悅會長成什麽樣,自己的生活又是否還有希望與期待,她都不得而知。

而常倫是什麽?

是那個年代無才便是德,辍學離家打工,然後贍養家裏,等出了事,換來一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是貞節牌坊立在這裏,有了婚前性行為便是遭人唾棄的蕩//.婦。

是生了女兒便成不了人,生下兒子才配擁有名姓。

是等兒子終于娶了老婆,便更換了精神性別,從此成為有權打壓她者的人上人。

所以常倫到底是什麽?

她想自己沒讀過什麽書,連同性戀是否正常都要上網搜索一下才知道答案。再深層次的呢,若沒有人告訴她答案,她就再也尋不着了。

她人生的第三次沖動,是說出「我管不了」。老一輩常講兒孫自有兒孫福,而她兩個女兒,有屬于自己的功課。

陳謹悅的「悅」到底該如何實現,她想她已經幫不上忙了,由她們去吧。操太多心,不如多打幾場麻将,偷得浮生半日閑。

這個世界到底有無條件的愛嗎?

她哪裏知道。

只是林韻聲下一次痛苦時,會不會叫她的名字,已經不重要了。她希望聲聲——唉——不要再經歷這樣的痛苦了。

不要流眼淚,不要覺得人生一趟沒有牢靠的愛。

她再一次望着眼前的圖景,青山逶迤雲霧缭繞,這場雨它停或不停,山總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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