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空酒瓶
空酒瓶
陳謹悅不出所料地沒有收到回複。
那條幹癟的「你在溫城哪裏?我想見你」,被晾在了孤獨的聊天框裏,她此前删除了上文,而現在等不到回應。
她先給趙曼去了電話,說林韻聲在溫城,讓她不用擔心。随後給自己買了兩張高鐵票,一張今晚從江鎮去溫城,另一張後天從溫城去機場。
然後陳謹悅鼓起勇氣敲響了陳芳的房門,對方讓她進來。
她推開門便看到坐在床邊的媽媽,手裏還拿着茶杯,但已經喝到見底。
她走過去,輕輕将茶杯從她手裏抽出,放到了床頭櫃上,她說:“媽……我想今晚去溫城。”
陳芳擡起頭看她,末了又閉起眼睛,無奈地深吸一口氣,搖着頭問她:“聲聲告訴你她在哪裏了?”
“沒有。”
“我沒有時間等她答複我了,總之先去吧……後天,後天中午我會從東浦機場起飛。”
她沒有問陳芳會不會來送她。
她覺得羞愧。
沉默在房間裏不知道蔓延了多久,陳芳捋了捋自己額角的頭發,問:“你今晚幾點走?”
“九點發車……”
“那吃了晚飯再走吧。”
她想這是長輩表達原諒的方式。陳芳真的如此前所說的「管不了」一樣,随着她去了。
而她這次沒有再掉眼淚,她說:“謝謝媽。”
至于謝什麽……實在太多了。
四個小時後,她和陳芳一起離開飯館。兩輛出租車,一輛去往高鐵站,一輛回酒店。她送陳芳上車的時候,掙紮了一會兒要不要讨個擁抱,畢竟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短時間內最後一次見她了。
但最終也沒說出口,她想她需要找個機會,和媽媽再來一次坦誠的溝通,而不是現在用一個擁抱來安撫自己。
等陳謹悅又一次登上江鎮的月臺,距離上次整整過了四十八個小時。而過去這兩天裏,她接收了太多信息,足以讓她對「愛」的認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此前那輛載着月光和删除的數字信息的列車,如今到了哪裏?而即将到站的列車,将把她送往何種結局,誰也不知道。
只是她無法在這樣的自責,和對林韻聲的傷害裏獨善其身,自私地離開對一切置之不理。
列車緩緩停在面前,她站在黃線後,發絲被列車帶來的風卷起。而那輪月亮,今晚不在,沒有到場見證她不安卻果決的心。
她仍然坐在靠窗的座位,玻璃再一次映出她的眼睛,她望着其中的自己,想起林韻聲流淚的雙眼。
她見過三次,卻不敢想象在她看不見的時刻,林韻聲到底流過多少只有自己才知曉的眼淚。列車穿過沒有預料的隧道,耳鳴又一次發生,她拿出手機,打開和林韻聲的聊天框,一遍遍按住界面下滑,再松開,試圖刷出一些新的東西。可依舊什麽也沒有。
她知道林韻聲看得到,只是沒有回複,因此沒有直接打電話過去逼她和自己見面。
她想她可以等過今晚。如果林韻聲願意,那麽是她的轉機,如果不願意,則是她的終局。她也會接受。
陳謹悅到達溫城時,已經是夜晚十一點,她攔好出租車前往酒店。溫城沒有下雨,而天氣預報顯示明天是晴天,這是一整晚她眼裏唯一的好消息。
等她到達酒店辦好入住後,拍了張房間照片,發給媽媽,告訴她自己到了。
陳芳和林韻聲,兩個對話框在列表最上方,這一晚誰也沒有回複她任何一句。
此後她一夜睡不安穩,六點多便早早醒了。第一件事又是查看手機,還是沒有消息進來。
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再過不久太陽就會升起,雲層很淡,看起來确實會是一個大晴天。
這是她第一次來溫城,其實也不止是這裏,而是這一次回國去的每一個地方,她都是第一次去。北城的記憶是純淨,南城是浪漫,江鎮姑且算作困苦,溫城……溫城興許會是遺憾。
她想着,太陽就慢慢升了上來,新生的太陽很柔和,多好的光景,好像都要被浪費了。先前她告訴自己若這是終局,那也接受,可突然又想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哪怕只是給陽光一次機會。
她再次打開手機,将自己的機票信息發給了林韻聲。
與此同時,她與這座城市的相處時間,只剩二十四個小時。
太陽光開始變得刺眼,而手機在二十分鐘後發出一下短暫的震動,這一下又重新激活了陳謹悅的心髒。她急忙點開消息,是一串地址,後面跟着房間號。發送人「林韻聲」。
她急忙回複了「我馬上到,你等我」,然後退房、叫車,在清晨的陽光裏奔赴一場臨行前的忏悔。
等陳謹悅站定在姐姐門前,她沒有猶豫,很快便按響了門鈴。忐忑的心情卻在鈴響後,後知後覺地騰起。
她聽見門後靠近的腳步聲,緊接着有人揭開防盜鎖鏈,然後壓下門把手,門開了。
林韻聲見到她,并沒有太多的表情。她輕輕将門靠在了門吸上,以免它自動合上,随後轉身朝辦公桌走去,末了她靠在桌子旁,手撐在背後,看着自己的妹妹陳謹悅。
好像她生日那晚,她們在房間裏的那場對話。
陳謹悅看到她穿着黑色的毛衣和寬松西褲,頭發好生夾在腦後,像準備出門的樣子。她向前走,關上房門,把行李箱留在牆角。
她時隔多日又一次和林韻聲對望,她一步一步走近她,每一下都像踩在自己心上,直到她站在林韻聲身前。
熟悉、陌生、受傷、疲憊所有的感覺都雜糅在一起從眼前人的氣息裏散出。最要命的是——冷淡。
她突然有些慌了,她問:“你這幾天還好嗎?”
林韻聲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看着她,沒有說話。而她不說話,陳謹悅便不敢動了,只是悄悄紅了眼眶。
“明天走嗎?”她的聲音很低,語調沒有起伏。
“嗯……”
“為什麽一定要來呢?” 說這話時,她把頭低了下去。她看着自己的鞋尖,面前是妹妹的白色帆布鞋。
“我有話想和你說……”
林韻聲擡起左手,看了一眼時間,說:“好,不過我半個小時後要出門。”
陳謹悅此刻覺得自己好像她在工作場合的訪客,沒有了占據她私人時間的資格,也喪失了讨價還價的權利。
然後她聽見林韻聲很無奈地笑了一聲,“我以為你三天前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林韻聲……”
“對不起。” 她的眼睛又止不住地漫出水氣,而對方看見了卻沒有安撫她,更讓她覺得難過。
“不用和我說對不起,小謹,你沒有對不起我……”
——她與陳芳所說的話如出一轍。
——不需要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半個小時夠不夠,可能不夠吧,你很着急嗎?你要去哪裏?”
林韻聲又是沉默,好像不願意她參與進來。
而她在沉默裏,心被一點點剮碎,疼卻無力,還有一點覺得自己活該。
眼淚快掉下來了,她連忙擡起手抹掉。然後問林韻聲:“或者你什麽時候回來呢?我今天都可以等你。”——再久的話,恐怕就不行了。
她哪知道林韻聲見她如此,其實比自己更難受。
林韻聲看着自己的妹妹,看她既要決絕地離開,拿走那張照片,抽走她最後一絲念想,為什麽時隔幾日又出現在她面前,擺出這副模樣。
她自認為自己早已習慣了一遍遍在崩潰裏自愈,只是這次花的時間久一些,但不代表不會為陳謹悅再一次起波瀾。
更何況波瀾哪有那麽容易平息,她看到機票信息時,背對着陳謹悅走到辦公桌旁的那幾步裏,還有瞥見妹妹的眼淚這一刻——波瀾從來就沒有停歇過。
“我要去淨山寺請香。”說完,林韻聲變換了姿勢,右手抱住自己的手臂,仍沒有看眼前的人。
而一提到寺廟,陳謹悅就想起了南城無厘頭的那句「初三去寺廟拜佛」,但此刻她已經沒有信心去問她來這一趟,是否與此有關。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她怯生生地問。
“嗯。”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答應了。
林韻聲走去床頭拿上自己的手機。陳謹悅眼神跟過去,看到了床頭櫃邊兩個空掉的酒瓶,櫃子有一瓶褪黑素,以及……她調的那瓶香水。
等對方回身時,她還沒有收回自己的眼神。
林韻聲自然知道她全看見了,但她全不隐藏。空酒瓶或香水,存放她這幾天的情感,落寞或者像死了一遍的難過,這些情緒在那場沒有見到太陽的日出之後,或許都已沒有了意義。
而她并不知道陳謹悅大費周章跑來這一趟要說些什麽,只是明天她又要離開的事實并不會改變。
從陳謹悅進門的那一刻起,林韻聲既沒有問她什麽時候到的溫城,也沒有問她是從哪裏來。
一時間連自己都跟着恍惚,對于明天,她到底是期盼還是逃避。
而妹妹的第二次離開,會帶來解脫還是又一次墜入漆黑潮濕、望不到盡頭的夜?她似乎已經放棄掙紮,只等時間碾過她,該成什麽樣,就成什麽樣。
“走吧。” 她拿上房卡,走在了陳謹悅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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