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順仁

順仁

檔案樓是個圓柱形且沒有任何外部裝飾的建築，像是插在地裏的水泥管。

關落來到樓旁，遠遠看見另一邊的大道上突兀的一片，仔細一看是各種各樣的出行工具，祥雲、蓮花、轎子、馬車廂……甚至亂糟糟的紙，無奇不有。

有的車前拴着幾個如盈盈一般年紀的孩子，馬的鞍套在了人身上，粗壯的鎖鏈穿過鎖骨，連在四肢與腳踝上。他們幹瘦，穿着勉強遮體的破布，眼中只有麻木。

能選到天界的人類一定是極善的，在人間時做出過驚人的舉動。他們以為自己死後升入光榮者殿堂，實際上陷入懦弱貪婪者的泥沼。

關落沒有多看，直接穿入“水泥管”裏。

檔案樓裏是黑的，伸手不見胳膊，唯有一個螢火蟲般的光将客人引到服務臺那裏。

服務臺後面是一個瘦高的女子，唯一有點詭異的，是她有兩個頭。其中一個閉着眼，另一個緊緊盯着拉人。

“姓名——”名字拉了個長音，是閉眼的頭顱開的口。

關落将面前充當面罩的天青布向上提了提，有些冷。他學着對方的聲音回道：“關落——”

那雙禁閉的眼睛驟然睜開，像是被粉飾了很久的太平終于被戳穿，那只腦袋上的皮肉與神經在睜眼之後像是碰了岩漿，發黑掉落。最後只剩發黃的骨頭與其和脖子聯系的些許散狀的肌肉。

粘稠的黑色液體掉在黑夜裏，很快看不見了。

明明是天界的靈，卻與地界那些并無區別。

關落見着，并未覺得意外。因為他知道眼前這靈也是當年兩派之争的失敗者，因為能力的特殊，才能在這壓抑的“水泥管”裏茍活。

她叫順仁，能力是保存。保存那些有意義的美好，再在絕望時釋放，降福人間或者說寬慰人間。

在要掉入地界滿身蛆蟲時，順仁把保存的創世時的自己調了出來，成了這不人不鬼的形象。

“所謂何事？”還是那個幹枯的頭顱，只不過沒了上下動的嘴唇，聲音是憑空出現的。

過激的情緒消失了，除了脫變的頭顱，像是什麽也沒發生。

關落左掏兜，右翻包，想起通行證給玦玥了，只能攤手幹巴巴地說：“來找我的‘遺物’，通行證交給玦玥了，你可以去問。”

天界的靈管堕落同伴的遺留物品叫遺物，對于他們來說，堕入地界後的靈從本質上就變了，不再是原本的他們了。

順仁深紅色的眉骨下冒着白色的光，她用平穩的聲音道：“0號櫃，請自行領取。”接着手指在空中一劃，一道白色的縫隙憑空出現，而她手上的骨肉也在脫落。

“謝謝。”關落點頭，朝那縫隙走去。身體要消失時他忽然回頭問道：“順仁，你怨他們嗎？”

“怨與不怨，有何區別？”順仁慢條斯理地将脫落的皮肉又按了回去，麻木地說。

她的手似乎被這樣做了很多回，很臃腫且不規範，像個畸形的蘋果。

“那你想改變嗎？”

“改與不改，有何區別？”

“那成為一個普通人呢？”

“是與不是，有何區別？”

關落點點頭，踏入裂縫。在白色消失的前一瞬，一道溫和的靈力徑直落在了順仁身上，幹枯且充滿裂痕的手掌收縮，死去的皮膚脫落，新生的白嫩皮膚安安穩穩地貼在骨頭上，整只手鮮嫩白皙，似活潑的少女。

順仁久違地感受到活力。

她這樣多久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來着？

似乎一切都沒變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

“太好了，看來玦玥說的沒錯！關落把希望帶回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用再受現在這什麽也不敢幹的苦了！”

“快！順仁開門！不能讓關落回地界去！”

黑暗的空間裏，細細碎碎的聲音響起，他們如同陰溝裏的老鼠，頂着紅色的眼球，半個身子爬了出來。

剩下半個隐在黑暗裏。

他們叫嚣着，狂笑着，似乎看見了世間最美味的佳肴，食之得以永生。

順仁覺得好吵，自從她只能待在這樓裏之後，就沒見過這麽多人了。

她擡起那只白皙的手，湊到完好的那張木偶臉下嗅了嗅，沒有燒焦的味道。

真難得。

順仁閉上了所有的眼睛，任憑曾經的朋友們貪婪地叫喊。

她在享受這難得的安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