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爬樹

爬樹

難爬。

這是沈頌的第二印象。

灰白的石階向上綿延起伏,一眼望不到頭。只得看見那廟頂萦繞着層層青煙,與昏沉天色相接,佛音袅袅,鐘聲悠遠。

小孩的體力還是有些差距,沈頌走了一會就已經體力不支了,後半段路都是徐思遠抱上去的。

拾階而上,沉厚的鐘聲自遠處響起,寒風拂過樹梢,檐角的懸鈴也随之而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入門,一旁褐衣道袍的和尚似乎在一旁等他已久,看見他時便自然而然的開口道:“徐施主,好久不見。”

徐思遠拉着小沈頌,偏頭與那大師模樣的和尚寒喧:“寄塵?好巧,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寄塵大師看上去也才不過而立之年,眉眼鋒利得絲毫不似一個出家之人。

他笑了笑,手中的佛珠撚過一個,目光瞥過了他身旁的小孩,對他的話避而不談:“先休整一下吧,孩子也累了。”

寺廟的格局都大差不差的,徐思遠在小和尚的帶領下,輕車熟路的找到了他們的寮房。

院子裏的積雪已經被打掃幹淨了,房間裏也提前被收拾好了。

這正值年關,幾乎所有人都回家過年,此是一排排的房間只有他們一行人。

徐思遠在安頓好沈頌後,便轉身出了房門。留下沈頌一個人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沉默半晌。

徐思遠穿過小徑,從一片房屋院落中路過,牆角邊的雜草在雪中夾縫存生。

最後站在一扇塵舊的木門前,那斑駁痕跡與周圍紅牆格外映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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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遠擡手扣了扣門。

“請進。”

推開門,只見滿院的綠色被積雪覆蓋,雪霁天晴,蒼穹層雲散去,霧霭消退,舉目望去滿院銀裝素裹。

溫暖的陽光傾酒而下,徑上積雪斑駁,寄塵便與老方丈坐在那屋中,兩人相對而坐,圍爐煮茶,朦胧的水汽是這一片天地裏唯一所見的溫度。

寄塵朝他招了招手,徐思遠才驀地回過神來提起衣擺朝院裏走去。

他站在階前,雙手合掌,垂着眸恭敬道:“藏和大師好,這幾日冒昧打擾了。”

方丈笑了笑,請徐思遠入坐。

寄塵大概也是個不甚安分的性子,徐思遠一坐下就給他續上了茶,惹得方丈打趣道:“怎的不見你這麽勤快?”

寄塵低頭一笑,面露喜色,喝了口茶對方丈說道:“師父,我就這一個至交,您就放過我吧。”

徐思遠溫吞的聽着,身影似乎與外頭的景色融為一體,談話中時不時應和一句,引得三人冁然而笑,繪成了一副其樂融融的冬日畫卷。

他低眉喝了一口茶,修長的指尖在杯口摩挲着,低聲悄語的問:“大師這麽随和的?”

寄塵輕咳了一聲,兩人雙雙擡頭,只見方丈在對面将他們的動作盡收眼底。

方丈的白胡子微微一動,對他們無奈的搖搖頭:“你們啊…”

細雪未停,落在院中的石板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霜,天地間一片素白

徐思遠踏着殘雪斑駁,融化的雪水順着層層疊疊的灰瓦溜走,在檐下結出條條冰棱,剔透晶瑩。

“徐思遠。”

徐思遠在院子門口停了步子,聞言回頭,就見寄塵撐在一把素色的油紙傘朝他走來。

寄塵站在他面前,嘴角扯起一絲笑:“我還沒來得及給你送傘你就走了。”

徐思遠下意識想要回絕:“謝謝,我不……”

說罷,寄塵伸手撣了撣他身上的雪,把傘遞到他手中,說了一句“別着涼了。”就離開了。

徐思遠看着手中的傘,沉默了一下,然後轉身進了院子。

可踏入院子,卻半點不見沈頌的影子。徐思遠尋思着可能是畏寒在休息,可房間裏也不見人。

“沈頌?你在哪沈頌?”

徐思遠在院子裏喊道,一時半會都感覺不到寒冷了。

只是這麽小一個孩子能去哪裏呢?

不會偷偷跑外面去玩了?

那回來不得落個病?

這怎麽行?!

徐思遠一急,就忍不住咳嗽,屆時才感覺到這冬日裏的寒風刺骨。

“咳咳咳咳!……咳咳咳!”

徐思遠撐着一旁的石桌緩着氣。

“喂。”

徐思遠一擡頭,就見沈頌坐在樹杈上,給徐思遠吓得不輕,皺眉提聲問道:“你上樹幹什麽?”

沈頌不回答他,只是向下望了望,小臉都要皺成一塊去了,看起來有可憐又好笑,徐思遠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去玩,下不來了。

徐思遠被他氣笑了,擡頭看着小沈頌,似乎看他吃癟的樣子格外有趣:“怎麽?小可憐,要我接你下來嗎?”

聞言,沈頌坐在樹枝上,低着頭,表情冷淡的看着他,大有一種你不接我就跳的意思。

徐思遠彎眉淺笑,這時的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可不白接人的小可憐,你要真……你真跳啊!”

徐思遠在他跳下來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去,在樹底接住了他。同時,樹上的積雪也因沈頌的動作全落了下來,瞬間将兩人掩埋。

隔壁的待衛聽見聲音跑過來,看到這副場景,詢問的聲音戛然而止:“公子,您…”怎麽了?

不多時,徐思遠從雪堆裏站了起來,手裏還拎着某人的後領。

徐思遠就這樣面無表情的提着沈頌的後領,和拎着一只犯錯的小狗一樣,一刻也不停留從待衛面前路過。

待衛:………

徐思遠一路把沈頌提進房間裏,看着面前像木樁一樣站着的沈頌,一時批評的話如鲠在喉。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還是徐思遠先敗下陣來:“……算了,先把濕衣服換了。”

沈頌聽話的轉身去拿衣服,結果轉身就頓時愣在了原地。

徐思遠已經将上衣盡數褪去,墨色的長發披在身後,帶着些許水珠,長年不見日光的皮膚更顯得蒼白,像一件精雕細琢的瓷器。

徐思遠感受到他的視線,回頭看了過來,那一刻,沈頌清楚的看見他胸口的疤痕,離心髒只有分毫之差。

下一秒,徐思遠随手扔了件外衫,沈頌的視線就被遮住了,好不容易在混亂中扯下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再擡頭時,徐思遠已經衣衫整潔的站在他面前了。

沈頌:…………

徐思遠低頭看他,剛想說什麽,就被外面的敲門聲打斷。

待衛的聲音通過木門傳進來:“公子,大師讓你去前院。”

徐思遠微不可察的一頓,回了一句:“好,知道了。”

然後回頭囑咐沈頌道:“記得換衣服,不要着涼了。”

剛走到門口,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又轉過身來,佯裝嚴肅的警告沈頌:“還有,別爬樹了。”

說完就轉身出了門,留沈頌一個人在房間裏,默默注視着他離開的背影。

.

前院祈願的銀杏樹已落完了葉,被細雪覆蓋,系在枝杈上的紅綢随風飄逝,密密麻麻的挂在銀杏巨樹的底端。

藏和大師就站在這樹邊,朝上仔細瞧着那些紅綢緞子上的嗔癡貪妄。

徐思遠在心裏呼了一口氣,朝方丈作了個揖,溫聲道:“大師好。”

灰衣與褐袍并肩而立于樹下,群山環抱,白雲缭繞,如煙霧般飄渺,遠山如黛,如畫一般的光影交織。

半晌,方丈輕聲開口:“何苦呢?”

徐思遠側目,與他對視,良久,方丈只是苦笑一聲,道:“老衲早年告戒過施主,您不屬于這裏。”

他已經勸到這份上了,可見對徐思遠的不一般。

徐思遠注視着他,明眸淺笑,聽了這話也沒有生氣,反而溫聲道:“那方丈覺得,我應當去哪裏呢?”

方丈望向遠處的綿延青山,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話。

“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

清晨,徐思遠坐在院裏,半撐着頭發呆。

昨日是除夕,被鞭炮聲吵得睡不着,就索性起來走走,誰知這一坐就是一夜。

本以為要枯坐了一晚,結果淩晨接到了京城的密信。

徐思遠從白鴿的腳上取下紙條,喂了點糧食,鴿子在灰色的石桌上啄食,徐思遠就坐在一邊,展開了紙條。

外戚要反,貪官得道。

徐思遠垂眸,微皺着眉,指腹劃過紙上的字跡,仿佛透過那泛黃的紙張就能窺見朝堂的暗流湧動。

沉思熟慮後,徐思遠起身回了房間,白鴿看着他離開的方向歪了歪腦袋。

不一會,徐思遠就從房裏出來将寫好的紙條重新放進暗格中,将鴿子托起來,輕聲道:“走吧,你也吃飽了。”

白鴿似乎極通人性,徐思遠話音剛落,就撲棱撲棱了幾下翅膀,飛走了。

徐思遠看着那白影與天空融為一體,才收回了目光。一回頭,就見沈頌正站在門口望着他,徐思遠身形一頓。

沈頌回憶起自己曾看過的遠古人類紀實書籍,盯着徐思遠開口問道:“那是…白鴿嗎?”

徐思遠笑了一下,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朝他走了過去,低頭看着他問:“今天有點冷,去套件外衣。”

而後,看似随口回道:

“傻瓜,冬日哪來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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