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最終章

最終章

3月24日，晴。

馬拉松比賽的現場人山人海，即便是在早春不到十五度的氣溫下，運動員們的臉上個個紅光滿面，難以掩蓋的熱情昂揚。

馬路兩側的桃花燦爛地綻放着，粉色的花海下，一切都被鍍上一層浪漫的濾鏡。

代表西博參賽的除了居嘉禾和晁言之外，還有另外兩位年輕人，他們賊頭賊腦地張望着，觀察着自己的對手們，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同事A：“這些人看起來都好專業啊，我覺得我們就是來打醬油的。”

同事B：“算了算了，露個臉完成任務就行了。”

話剛說完，三個人的手機便不約而同地同時傳來一聲提醒。晁言打開群聊，發現書記艾特了大家：“等下到第一個路口的時候看下鏡頭，表現地高興一點。”

他笑了笑，剛想把屏幕遞到居嘉禾面前，卻看到她一臉茫然地對着人群發着呆，任憑他喊了三聲都沒有聽見。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緊張嗎？”

居嘉禾這才反應過來，轉過來的姿勢有一些僵硬，“還，還好啦。”

說完，她像是在逃避七上八下的心情一般，機械地轉動着腦袋。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前來參加比賽的人，還有電視臺的記者和圍觀的路人，好不熱鬧。

偶有冷風吹過，路邊的彩旗随風飄揚。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着，距離開跑時間只剩十五分鐘了。

手心傳來酥癢的觸感，晁言輕輕撓了撓居嘉禾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要是我等下堅持不住了，就坐車去終點等你。”

居嘉禾忍不住笑出了聲。從之前訓練時的情況來看，晁言的極限是20公裏，距離這次全馬的42公裏還相距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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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的時間太短，對于晁言這種平時不太接觸跑步的人來說，能堅持到30公裏恐怕都能算得上優秀了。

居嘉禾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擠眉弄眼：“那可不行，你拉我來的，得陪我跑到最後。”

“這麽狠？”他笑着湊到她的嘴邊，和她四目相對：“想謀殺親夫啊？”

居嘉禾推開晁言逐漸靠近的臉，轉頭扭向一旁。身邊穿着背心的大叔正在認真地做着熱身，結實的肌肉和自信的表情無不透露出對跑步的熱情和喜愛。

她逐漸沒了信心。

在這群人裏，或許自己才是最遜的那個。和他們閃閃發光的眼神想比，自己的膽怯就像是浩瀚海洋上的一葉孤舟，如此渺小卑微。

要是今天跑不完全程的話，日後再想起青春歲月裏在賽道上奔馳的時光，是不是也會覺得慚愧和羞恥呢？

可自己，真的有信心跑完嗎？或者，是不是也有機會奪冠呢？

“怎麽了？”

從對方喉嚨深處傳來的熟悉的頻率拉回了居嘉禾的注意，她剛想開口，晁言的同事便從身後拍了拍他的後背，催促道：“男子組那邊要集合了，走吧。”

晁言随意地應了一聲，随後伸出食指按了按居嘉禾緊蹙的眉頭。“別擔心，我在終點等你。”

我在終點等你。沒有比這句許諾更适合現下的氣氛了。

她臉上的肌肉漸漸舒展，擡頭目送着晁言和同事們離開的背影，轉身走向了女子組的隊伍。

-

發令槍準時響起，烏泱泱的人群同時起步，在一片花海裏融為一道更為醒目的風景線。

居嘉禾在第二排，随着人群邁開步子，保持着一種穩定的勻速，以稍慢的速度開場。

她記得李冬天曾經說過，對于長跑來說，一味地沖刺等于自取滅亡，如何分配體力才是考驗運動員水平的難題。

就保持這樣的速度到十公裏吧，居嘉禾這樣想着。

帶着花香的空氣裏，時而傳來路旁人群的加油吶喊聲，她不禁想，不知道晁言那邊的戰況如何。

只是這樣想着，她的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原本帶着不安的心情也瞬間緩和了下來。

她擡起頭，繼續邁動着步伐，緊跟着身前人的紅色背心。

忽然，一陣疾風滑過臉頰，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

“禾禾，加油！你是最棒的！”

她轉頭尋找着聲音的源頭，只看到綠化帶另一邊的馬路上，一輛黑色轎車開得極慢，孫婷從後座的窗戶裏探出大半個身子，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聲嘶力竭。

居嘉禾像是被雷電擊中了腦袋一般，臉頰通紅，瞬間移開了目光。

前幾天告訴全家自己要參加馬拉松比賽的時候，孫婷是第一個出來唱衰的。

“馬拉松？你吃得消嗎？我看那些人都跑得跟不要命了一樣，你去湊這個熱鬧幹嘛？”

接連不斷地問題如排山倒海般襲來，還沒等居嘉禾開口，孫婷又自言自語道：“你有這個閑工夫啊，去評個職稱不好嗎？搞這個有什麽意義？”

居宏遠收起了手裏的雜志，打斷了孫婷滔滔不絕的發言：“話也不能這麽說，多運動運動對身體也有好處，每天坐在辦公室裏，時間久了這毛病一大堆的。”

孫婷不甘示弱：“一大把年紀了還去參加什麽跑步比賽，輸了多丢人。”

居遠宏瞥了一眼一旁低着頭的居嘉禾，說：“馬拉松跟一般比賽還不一樣呢，很鍛煉人的意志，隔壁樓的那個老李之前不也報名了，五十多歲了，還拿了獎品回來呢！這有什麽丢人的，重在參與嘛。”

孫婷說不過他，也不再多言，只是呢喃着：“行吧，你們父女一條心，懶得管你們。”

居嘉禾原本以為孫婷絕對不會來現場觀賽，沒想到她不僅來了，還搞這麽大陣仗，就差沒拿一個擴音喇叭了。

而同樣坐在後排的居霖川則一手拿着一個攝影機，一手捏了捏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略微酸痛的肩膀，臉上帶着早起的倦意。

想必這段視頻又将變成每年除夕在家裏循環播放的資源。居嘉禾想到這裏，臉上便浮現起溫柔的笑容。

她揚起頭往前跑着，餘光裏的黑色小圓點也緊跟在後面，在那時她意識到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又或者說，從來不是一個人。

在12公裏處，賽況發生了變化。

有些選手因為體力不支而放慢了腳步，有些則率先沖出，和其他人拉開好長一段距離。原本跑在一起的選手們轉眼間四散開來，形成一列縱隊。

前方溫和柔軟的朝陽散發着奪目的金光，正照耀在居嘉禾的頭頂。

她大口地吸入一口氧氣，看向前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堅定和自信。

時隔多年再次站在跑道上，再次體會摩肩擦踵你追我趕，沒有了想象中的緊張與擔憂，反而是坦然和暢快。

相隔着一條馬路的孫婷倒是顯得比居嘉禾本人更加焦急，大聲叫嚷着：“禾禾怎麽跑在那麽後面了？加油啊！快超過他們！”

一旁的居霖川看不下去了，終于開口：“哎呀你不懂，馬拉松又不是短跑，不能一味地就知道超越。”

他想，或許馬拉松就像人生一樣，偶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也偶有被別人狠狠甩在身後的時候，但咬緊牙，看向前方，跑到終點，迎接新鮮空氣的那一秒，将會是一種怎樣的暢快。

于是他直起身，将居嘉禾小小的身影放在畫面最中心，目光緊緊跟着她的腳步。

15公裏，17公裏，20公裏......漸漸地，居然已經跑完了半程。

居霖川低頭看了一眼時間，距離開始比賽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而被他鎖定在鏡頭中的居嘉禾看起來和方才沒什麽兩樣，除了被汗水全數浸濕的碎發之外，似乎游刃有餘。

她接過給水員遞過來的一瓶水，仰頭喝下後将瓶子仍在一邊。

居嘉禾目前跑在第八名的位置，幾乎已經看不到第一名的身影。但她想超越的從來不是看得見的對手，而是看不見的時間。

只要比昨天好哪怕一秒，也足夠了。

熟悉的感覺湧遍周身，那一刻，居嘉禾仿佛回到了大學的時光，站在了深紅色的跑道上。觀衆席上，李冬天和吳教練正抱臂看着自己。

紛亂的環境瞬間安靜了下來，寬闊的馬路上，似乎只剩下居嘉禾一個人。郁郁蔥蔥的樹木為她開路，金黃色的陽光是別在她胸口的勳章。

感覺好舒服，想沿着這條路一直跑下去，跑到失去所有力氣，靈魂飄離身體之外。

30公裏過去了。

居嘉禾開始加速，奔跑的身姿宛如劃破夜空的流星，如一道銀色的流光。

她超越了前方的一個又一個選手，逐漸跑到了第一線。

“所以，你還是喜歡跑步的，對嗎？”

在前幾天訓練結束後回家的路上，晁言曾經這樣問她。

那時候她只是笑着糊弄了過去，說自己是為了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說現在已經很少想起和跑步有關的回憶了。

但回憶不會消失，即使被壓在最深處，再次邁出腳步時，還是會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灌滿大腦中的每個角落。

她低頭笑了起來。

“你說得對。”果然，還是沒有辦法放棄跑步。

不知不覺間，似乎離終點越來越近了。跑完種滿桃花的道路，接下來就是最後的直線賽道了。

還剩下四百米。多麽熟悉的距離。

她閉上眼，感受着身旁急速流過的風，任憑本能揮舞着手臂。

眼前浮現出跑馬燈一般的，連綿不斷的記憶。

那時居嘉禾知道自己的腳受傷，沒辦法參加省運會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被全世界背叛了，被跑步背叛了。

被背叛的感覺讓她感覺孤立無援，似乎所有熱愛都在離自己遠去。

但事實似乎不是這樣。

從跑步開始的故事，最終也會以跑步結束。居嘉禾想，不管是不是因為跑步，人生中總會有一些難以預料的痛苦，當然，也會有意料之外的喜悅。

但既然痛苦和喜悅都無法避免，不如堅定自己的信念，朝着所愛之物奮力奔跑吧。

她似乎看到了晁言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模樣，也看到了孫婷、居宏遠和居霖川的面容。他們一定在終點等着自己，一定是。

居嘉禾用盡全身的力氣，往終點不停沖刺着。她覺得要是哪天自己被扔到非洲大草原上，被獅子瘋狂追逐，大概也不過是跑到這個程度吧。

而一直注視着她的居霖川，竟連攝影機早已沒電了都沒有發現。

他的瞳孔中，只有居嘉禾如獵豹般輕盈的身軀，以及堅韌的神情，這一切都令他不知該如何自處。

那是一道光，一道即便用力追逐也無法企及的光。

人會被他人奮力沖向夢想的模樣打動，那一刻，車裏安靜地吓人，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盯着居嘉禾，看着她超越了一個又一個選手，終于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而她身後的人似乎也毫不示弱，緊緊跟上她的步伐。

還差一百米。

孫婷咽了口口水。

五十米。

居霖川整個人幾乎快要沖出窗戶，飛向居嘉禾身邊。

“啊！！！”在緊張嚴肅的空氣中，孫婷的一聲尖叫仿佛劃破寂靜天空的閃電，将所有人的神經都拉動了起來。

“第一名！！你們看到了嗎？禾禾第一名啊！！”她奮力搖晃着居霖川的手臂，而對方卻像個木乃伊般愣在原地。

第一名。

居霖川瞬間濕了眼眶。居然是第一名。

那個在終點線享受着人群簇擁的，居然是自己的姐姐。耀眼地，如同黑夜中的繁星。

-

居嘉禾幾乎要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好在，一股強有力的力量扶住了她。

無需擡頭也能知道對方是誰，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喘着氣說：“累死我了，你等會必須請我吃大餐才行。”

晁言笑了起來，語氣輕快：“那還用說，我的冠軍小姐。”

身邊人潮湧動，記者紛紛拿着設備上前采訪，而她只想倒在他的懷裏，就這樣，一直擁抱到世界末日來臨。

那一刻，居嘉禾覺得，她好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