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七郎

028 七郎

夜中一場秋雨,寧頌醒來時湛藍的天空濃雲已散,冷冽的空氣中摻雜着一絲潮濕,難得的神清氣爽。

酷暑退了。

晨起巡街,寧頌慣來不會用早飯,喝了盞冷茶激去了全身的困意。領頭的虬髯漢子今日顯然巡街的底氣十足,再到東市時沒有半分的猶豫,挺着胸脯從各個貨攤前過去了。

寧頌亦步亦趨跟着,手指卻閑不住地摩挲着劍格。

鎮安府慣例,入夜宵禁後夜巡一遍,晨初解禁之前再巡一遍。通常若有什麽風吹草動,夜巡時便發現了。因此晨初的巡邏是最無聊的活計,幾個街坊走下來,除了一片寂靜的長安城盛景外,什麽都看不見。

不過鎮安府裏可沒人會嫌這樣的寧靜不好,不如說求之不得,若是日日都能這樣太平安穩,那才是衆人心中所求。

回府時,正好看到了一個隊士兇神惡煞地提着賊眉鼠眼的人,正從地牢裏拎出來,要送去別的地方。

寧頌站在院子裏看了一會兒,靴底碾着濕漉漉的細砂石,發出輕輕的奇異聲響。

遠處一人緩緩踱步到寧頌身旁。

寧頌斜看了他一眼,裴韞嘴裏嚼着丁香,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小毛賊?”

裴韞似是剛從武場回來,額頭有些汗涔涔的,寧頌倒是很少看見他這般模樣,一時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見身旁許久沒應聲,裴韞緩緩轉過頭來,沖寧頌揚了揚下巴。

“不算吧。昨天他們帶隊看見的,大半夜的正翻着坊裏的牆不知道鬼鬼祟祟要幹什麽去。跑得還挺快,聽說追了兩條街。”寧頌收回視線,漫不經心說着。

裴韞輕啧一聲搖搖頭,似是覺得匪夷所思。

二人之間沉默無言,寧頌沒多招呼什麽,轉身自顧自向武場走去,卻不成想身旁的裴韞并肩和她走了許久,直到兩個人都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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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頌:“你幹什麽去?”

裴韞沒多說話,擡手指了指前面。

寧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視線落在了那棵柳樹上。

她有一瞬的愣怔,卻看裴韞已經邁開了腳步,而後一撩衣袍下擺,整個人蹲在了樹下,似是非常專注地看着什麽。

“到底是死了。”裴韞拍拍手,指尖上濕漉漉的泥土震下去了一點。

身後腳步聲一停,裴韞仰頭正好看到寧頌沉默地站在那裏。

昨夜秋雨洋洋灑灑,柳樹下花瓣零落。

“這是什麽?”

裴韞答得幹脆:“杜鵑啊,看不出來嗎?”

寧頌緩緩蹲下身子,有意拿起一片花瓣看看,可顧忌着滿地泥濘,到底沒有伸出手。

身旁的裴韞心思靈敏,撿起一片還算幹淨的杜鵑花瓣,又用袖子擦了擦,放到了寧頌的掌心裏。

“杜鵑花?你種下的?”寧頌語氣中染上些遲疑。

沒有半點生氣的杜鵑幼苗落在裴韞的眼底,到底激起了一點漣漪:“嗯,可惜沒活。”

寧頌指尖稍一用力,豔麗的杜鵑花瓣就被碾出了汁水,此刻她指腹殷紅,在寂寥的秋日,竟是紅得刺眼。

“這樣嬌貴的花,不精心呵護,反倒放在這種地方,怎麽可能活呢?”

聽着身旁寧頌的反問,裴韞兀自嘆了一口氣,摩挲着杜鵑花瓣,腦中不知想起了什麽,抿着唇半晌未語。

寧頌蹲得雙腿發酸,這廂撐着膝蓋自顧自站了起來,裴韞卻還是老老實實蹲在那沒有動。她凝視着裴韞的背影半晌,話到嘴邊,終究只是平淡的一句告別:“我去練武場了。”

裴韞擡起手揚了揚。

*

霍七郎請人送請帖到鎮安府的時候,是個難得晴好的天。

寧頌看着請帖上燙金的幾個字,用兩根手指拎着,撐着下巴坐在那想了好一會兒。霍七郎這個名字倒是不陌生,前些日子李相家辦喜事的時候,自己還和這個清貴郎君同席來着。

當時兩個人不鹹不淡說了幾句話,席間算不上熱絡,她和霍七郎也沒有什麽相見恨晚的知己意味。按理來說,沒道理霍七郎會派人送帖子到鎮安府來。

再一問,守門的隊士說請帖一共兩份,還有一份在裴督長的房裏。

寧頌更加匪夷所思。

她思來想去,到底還是打開了帖子。

霍七郎遣詞造句的功夫爐火純青,一篇請帖文绉绉的,叫寧頌看了便牙酸。

——郎君寧頌親啓。君好游乎?風光月霁,金風玉露。金黃落宇覆萬家,花影缤紛通幽處。小軒賞景,品茗争衡,靜候郎君枉臨。

結尾落了個霍七郎的私印。

寧頌看完第一遍之後,又讀了第二遍。

在她想再次細細讀上一遍時,叩門聲傳來,寧頌想也不想拎着請帖就開了門,彼時正好對上了裴韞一臉納悶的神情。

二人對視,不過片刻後視線又落在了對方手上的請帖上。

“……你也收到了?”竟是異口同聲。

說完,又齊齊一怔。寧頌扶額,讓了一步叫裴韞進來了。

先叫裴韞坐在凳子上,寧頌壺裏的茶還溫着,邊皺着眉邊給裴韞倒了一杯。她正動作時,裴韞已然把請帖攤開來,放在了寧頌的眼皮子底下。

寧頌自是心領神會,也學着他的模樣,把請帖一攤。

請帖上除了“寧頌郎君親啓”換成了“裴韞郎君親啓”以外,其他的別無二致,就連私印印上去的角度都是一樣的。

“嘶……霍七郎當真是個一絲不茍的人,”寧頌感嘆道,話畢,又是一頓,“裴韞,你怎麽看?”

裴韞摩挲着下巴:“我覺得霍七郎文采斐然。”

“……不是問你這個,”寧頌手指一點,落在了請帖的日期上,“他叫你我前往郊外榮園一聚,是何用意?”

裴韞擡眼看了看寧頌,忽地像是想到了什麽:“李二郎辦喜事時,我沒在。聽說那天李府上去了好多名門公子,你見到霍七郎了?”

寧頌點頭:“不僅見了他,太子殿下賜席,我和他面對面坐了半天,好不尴尬。”

聞聲,裴韞這才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手指點在了請帖正文中的兩個字上——争衡。

寧頌一怔,旋即恍然。

她還記得那日霍七郎随口的一句,改日若有機會,七郎當真想與寧小郎君切磋一二。

霍七郎原來是認真的。

*

秋日宴當日,寧頌和裴韞便帶上了各自的佩劍,前往霍府郊外的榮園。

霍家家主時任侍中之位,明面上與李珀均平起平坐,雖家底不如隴西李氏豐厚,但霍家在長安也是有名的簪纓之家。從霍家揚名到現在,族人無不習文,且頗有造詣。

可以說至今為止,霍家只出了霍七郎一個意外。

丢掉書生筆,卻佩上了滿是花紋的長劍,進了東宮成了太子殿下的心腹。

長安世家公子凡是在朝廷裏謀了個一官半職的,家族裏多半會給置辦私宅。霍七郎平日在東宮任職,不常出宮,私宅便置辦在了郊外,據說霍七郎也鮮少來到榮園中,今日倒是難得。

榮園乍一看低調至極,占地面積亦是無法與長安闊公子的私宅相比。

可寧頌與裴韞方進了榮園,才知道裏面別有洞天。仿江南園林的式樣打造的樓臺亭閣、階柳庭花無一不精美,無一不雅致。且內種植百卉,即便此時秋日蕭瑟,園中百種鮮花依舊盛放如春。

一條逶迤小溪穿過庭院,溪水泠泠恍若仙人之境。

霍七郎雖平日挎刀習武,可卻依舊是一副斯文模樣,今日去除了東宮的親衛打扮,穿上了一身廣袖襕衫時,那清逸的模樣便讓人感覺更甚。

他親自在門口相迎,遠遠看到寧頌和裴韞縱馬而來,當即面上欣喜,比上次李相席位上那沉默寡言的模樣多了不少鮮活。

“寧兄,裴兄。”稱呼亦是比上次親昵不少。

寧頌和裴韞翻身下馬,榮園的小厮便将馬拉去了馬廄休息。他們二人理了理衣袍,亦是還禮。

“唐突送帖,是七郎的不是。還好二位仁兄如約來了,否則七郎心裏忐忑得七上八下的。”

寧頌見霍七郎這副熟稔熱絡的模樣,心中不由匪夷所思。她不常出門與長安中名門貴公子們走動,寧頌常有公事在身,休沐之時也更喜歡一個人待着,哪怕比劃比劃劍也比和別人虛與委蛇來得舒服得多。

但寧嚴身居高位且握重權,身邊少不了攀附的人,寧頌自小也跟着寧嚴見識了大場面,與這些名門貴公子雖然算不上熟悉,可至少也知道什麽場合該說什麽話。

而看眼前這個霍七郎,出身名門貴族,鐘鳴鼎食之家養出的清貴郎君,于社交禮儀方面更不必說。

今日這請帖下得蹊跷,寧頌和裴韞這些日子也曾打探過一番。霍七郎秋日宴的帖子遞給了長安不少郎君,凡是有些名聲和本事的,都被他借着賞秋的名義邀來了。

貴族間年輕郎君們互相走動無可厚非,但這帖子遞到了鎮安府,甚至還送到了寒門出身考取到功名的探花郎府上,便顯得更匪夷所思了。

榮園內,翩翩少年們瓊林玉樹,齊齊向寧頌和裴韞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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