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明主

044 明主

太子殿下難得休沐了一日，今日內政事堂的議政停了，封令儀一早披着衣衫坐在寶衡殿裏，手裏捧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寧頌手持佩劍，垂眸靜靜守在寶衡殿的門前。

身旁的霍七郎一樣筆直地站着。

朔風呼嘯而過，在兩個郎君的面上留下了幾朵紅霞，吹得各自眼睫亂顫，也遮住了寧頌眼中的幾抹焦躁。

自上次陳情後封令儀便大病了一場，這幾日連帶着沒有議政不說，整個東宮都染上了一層頹靡的氣息。

封令儀下令阖宮上下嚴謹鋪張浪費，中宮殷皇後自然支持兒子的舉動，連帶着後宮衆人也不許奢靡，隆冬寒冷，除了必要的火燭及禦寒之物外，能省便省。

此刻初晨薄霧蒙蒙，寶衡殿內九枝燭臺上燭火黯然，唯有床榻旁的一支燭還算亮，照出了封令儀清俊的面龐。

官宦林福踏出門來，對寧頌低聲耳語：“寧頌，殿下叫你進去一趟。”

“有勞林公公。”

寧頌将佩劍放在了門口，緩緩踏進了光線昏暗的殿內，殿中燃着炭盆烘出陣陣暖意。

太子封令儀倚在床上，衣衫松垮露出一點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将書卷随意一卷，看起來自在又随性。

“殿下，”寧頌行禮，“不知殿下何時喚寧頌？”

封令儀招手，寧頌愣怔片刻，旋即避開視線垂眸看着自己的腳尖，惹得封令儀輕笑了兩聲，即便那笑中夾雜着咳嗽。

“近身前來，孤恕你無罪。”

寧頌這才應聲，走到了床邊單膝跪下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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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令儀摸索着從枕頭下拿出了一把竹弓，然後交到了寧頌的手上。

“一會兒跟着思夏去嘉陽公主那跑一趟，這是孤這個兄長答應給她的，你送去吧。”

竹弓被磨得很細膩，拿在手裏亦是輕巧，上面還刻了了嘉陽公主的名字。

嘉陽公主住在後宮之中，寧頌名義上是太子封令儀的近身侍衛，如此實在是于理不合……

她略一踟蹰，旋即也沒有多少的隐瞞便将自己的疑惑說了出去。

“殿下，屬下的身份實在不便行走後宮之中，如此實在是于理不合，不如叫思夏姐姐送去，也算是妥當？”

思夏是封令儀身邊的宮女，平日伺候起居很是貼心，寧頌常與她打照面，那丫頭做事成熟老練，東宮中基本人人都要給幾分面子。

與其讓寧頌這個小郎君去送，确實思夏更為妥當一些。

“你跟着思夏一起去，婧月那丫頭一早上就穿了胡服帶着身邊的人去了骅骝馬坊，這會兒定是在旁邊的馬場跑馬呢。思夏一個人孤不太放心，你且一起去吧。”

聞聲，寧頌才安心了一些。

“是，殿下可有什麽話要帶給公主的？”

封令儀坐起身，寧頌忙上去攙扶，察覺到寧頌的觸碰後，封令儀有若有所思的視線看了寧頌一眼，旋即指了指桌案，叫寧頌倒杯茶來。

“殿下，茶冷了，屬下為您換一壺吧？”寧頌端起玉壺，請旨道。

封令儀緩緩擺了擺手：“冷茶好啊，就冷茶。”

太子殿下都如此說了，寧頌沒有必要再繼續勸下去。

她不是林福那種自小伺候在太子殿下身邊、為其鞍前馬後日日操勞起居的內侍，太子殿下要喝什麽就讓他去喝，只要不是毒藥……封令儀二十多歲的人，自己總是有分寸的，輪不到她苦口婆心。

封令儀接過冷茶，一口一口啜飲入腹，寧頌看着太子殿下憔悴的面龐，心中似有所動。

“告訴她這幾日天冷，讓她少往出跑……阿兄身子不舒服，沒辦法陪着她，叫她自己有分寸一些。”

寧頌應聲，走出寶衡殿後首先将佩劍重新挂在躞蹀帶上，而後才鄭重将竹弓拿在手裏。

守在門口的霍七郎察覺到響動，側頭看了寧頌一眼，旋即視線又落在竹弓上，心中了然，眸光意味深長：“天冷路滑，不要着急。”

寧頌點頭，沖他感激一笑。

婢女思夏已經在寶衡殿外等着，見到寧頌的一瞬，思夏緩緩上前盈盈一拜，寧頌抱拳還之一禮。

“寧小郎君，還請你麻煩和婢子走一趟了。”

“思夏姑娘說得哪裏話？此乃寧頌分內之事。”

思夏滿面安心，鄭重接過竹弓走在前面，寧頌跟着她穿過層層宮門，直到嘉福門出現在眼前時，寧頌站在那回看重重宮闕，免不了生幾分感慨。

一生嘆息傳進了思夏的耳朵，她轉身莞爾：“皇宮裏是不是很無聊？”

寧頌看着思夏的眼睛，苦笑一聲點點頭：“思夏姑娘好眼力，着實瞞不住你。”

“都是這樣的，”寧頌在她身旁靜靜聽着，思夏緩緩前行，“我都快忘了沒進宮前過得是什麽日子了，不過好在殿下仁德體恤我們下人，讓我們這些婢子也不用受太多的拘束。”

東宮之中規矩不算太多，太子殿下封令儀不是那般矯情的人，有時甚至還和宮人們開些小玩笑。

有太子封令儀護着，思夏這種在寶衡殿伺候的便更膽大了一些。只不過并不是所有入了東宮的人都這麽好命，譬如那些伺候太子後妃們的，便苦了一些了。

東宮裏的後妃如今不過四人，甚至不如一些人家的姬妾多。

皇後娘娘開春時便說要為殿下納太子妃，之前看上了軍功赫赫的肅陵侯家的姑娘。

肅陵侯家手握兵權，祖上又是開國功臣，平日肅陵侯父子視家中唯一的姑娘為掌上明珠，聽到女兒不願意入宮為妃，尚在前線抗擊亂黨的肅陵侯親自修書一封送到了宮裏，這才打住了這門親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納太子妃一事更是八字沒一撇。

“寧頌原本以為宮中會拘束頗多，但如今看來卻比鎮安府裏還要自在。”寧頌翩然一笑，只不過那笑意未達眼底。

思夏比寧頌想象中的要活潑一些：“聽說上次孫良媛跑到寶衡殿裏哭訴，叫殿下給趕回去了，你在場吧？”

寧頌緩緩看了思夏一眼，留了個心眼沒說盡，只是反問道：“孫良媛……她怎麽了嗎？”

思夏搖搖頭，并沒看出寧頌在防備着自己。

兩個眼下已經到了外皇城，眼前霎時開朗起來，除了巡邏的禁衛時不時過一趟之外，便是各署監錯落有致排開。

他們要去的骅骝馬坊實在有些遠，要是一句話不說又頗為無趣。

思夏放松了不少：“你雖然才入東宮不久，但殿下信任你，我也信任你。”

說完，思夏又腼腆一笑，壓低聲音和寧頌議論起來：“我覺得殿下也挺辛苦的……那四位娘娘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殿下平時幾乎不在她們那留宿，如今殿下連個子嗣都沒有……別說皇後娘娘，我這個婢女看在眼裏都着急。”

寧頌将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輕咳了一聲。

思夏身子一僵，騰出一只手掩在了唇前，一副失言的模樣。

“思夏姑娘，我們還有多久到？”

思夏這才像是回過神來一般，用感激的視線看了寧頌一眼，而後飛快應聲掩飾起不自在來：“再有一炷香就到了！”

接下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着。

待到禁軍都不巡邏時，思夏才忍不住偷偷看了清麗俊逸的小郎君一眼：“我實在沒見過長得如你一般秀氣的郎君，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寧頌，你多大了？”

“十七，思夏姑娘呢？”察覺到思夏耳朵一紅，寧頌才發覺自己這句話有多不妥。

她連忙補救：“寧頌失言，姑娘若是不願，我且向姑娘賠罪。”

思夏搖了搖頭，眸光黯淡：“二十四了……”

寧頌腳步一停，用複雜的目光盯着思夏看了好一會兒，思夏渾然不察：“明年就要出宮了，殿下答應了會給我指一門好親事，可是平日跟在神仙一般的人物身邊，哪還會看得進凡夫俗子呢？”

“那思夏姑娘是要留在宮裏了？”

思夏有些苦惱：“以前殿下說我做事穩重、說話活潑、膽子也大，日日看到我這樣鮮活有趣的，總比看到苦着臉跟木頭一樣的人強，所以才把我留在寶衡殿掌事的。我要是出去了，殿下豈不是連個開心果都沒有了嗎？”

寧頌點點頭。

這種遇到明主且願意為之赴湯蹈火的心情……

她想起了一個人來。

“寧頌？”思夏叫着出神不語的她。

寧頌緩緩回神，看向思夏的眼神多了幾分柔和，少了警惕：“我想起了我的好友來，他以前過得很坎坷，但是好在遇到了一位明主，直到現在不管他在哪裏都為自己的明主着想，甘願為之生為之死。”

思夏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眼中有所感動的同時，卻好像頓悟了什麽。

寧頌想着，大抵太子殿下的這顆開心果要永遠留在東宮裏了。

“那我的明主便是殿下了……”

思夏腳步一頓，回頭看着寧頌，忽地燦然一笑：“寧頌，那你的心裏有嗎？我是說……甘願為之生為之死的人？”

思夏衣袂翩跹，她像只在冬日裏展翅而飛的彩蝶一般，深深烙印在了寧頌的腦海裏。

連同那句擲地有聲的問詢，一同貫穿了寧頌柔軟的胸膛。

朔風擊面。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但思夏問出口的一瞬，寧頌的腦海騰地浮現了一個身影。

銀白衣袍昭昭，身後旗幟獵獵。

矢志不渝。

“有，和你們一樣，我也願意為了他、為了他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