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萬難

046 萬難

盧明一句話着實吓懵了寧頌。

她忙将盧明扶了起來，饒是一貫淡然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懵懂，她輕聲回問：“盧舍人何必謝我？寧某不曾有何點撥之處值得盧舍人謝啊。”

盧明固執地搖搖頭：“那日榮園秋日宴上，寧兄或許只是說出了肺腑之言，卻不知卻救盧某于水火之中。那時滿園郎君說得我羞憤欲死，當時便真的以為自己只是燕雀之志，不配與他們為伍。”

寧頌想起了這麽一茬。

霍七郎宴請他們幾人去秋日宴上賞景，席間那些郎君提起了志向，各個無不是壯志躊躇，卻不知只是好高骛遠。

當時唯有盧明如蚊子般說了一句，他只想吃飽飯。

後來那些郎君話中帶刺，讓盧明越發尴尬。彼時她和裴韞卻是接了話茬，不過沒有多少解圍之意，實在是看不下去一堆人道長論短。

說到這裏，盧明嘆了口氣，似乎是想起了當時的窘态，然不過片刻之間，他清明回腦。

複道：“便是寧兄與裴郎君的一番話，又讓盧某覺得此乃人之常情，若是吃不飽穿不暖，談大志又有何用呢？前些日子聽說寧兄被調到了東宮來，我便想着有朝一日定能見到你，結果今日真叫我遇見了。”

聽完他一番言語，寧頌眼中化開點點笑意，她看着如今身穿襕衫意氣風發的郎君，心中竟有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感覺。

不過寧頌心裏還是清楚，這與自己并沒有多少關系罷了。

寧頌含笑：“非也非也，說到底還是盧舍人心思通透，這些道理你早就明白的，哪用我一介武夫點撥？”

盧明臉上笑意越發真誠，看向寧頌的眼神也少了很多客套，多了些知己之間的親昵。

“寧兄這模樣實在不像是武夫，定也是飽讀詩書、文武兼修之人。”

“噓，”寧頌在唇前豎了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往後看了看，“可千萬別叫霍七郎聽到了，前幾天他還按着頭叫我讀史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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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開懷一笑，實在想不到寧頌被霍七郎按頭讀書的場景。

那廂霍七郎一直聽着這邊的響動，看兩個人嘀嘀咕咕、寧頌和盧明又時不時往回瞟一眼的模樣，他心裏滿是疑惑。

不消一會兒，盧明行禮離開了寶衡殿，寧頌已然踏步而回，思夏見此着實松了一口氣，她心裏還惦記着複命一事，方才見寧頌和盧明那副相見恨晚的模樣，還真擔心兩個人說上一個時辰。

“耽誤了一會兒，抱歉。”寧頌歉聲。

思夏輕笑搖頭。

霍七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和盧舍人好像很投機。”

寧頌自然知道霍七郎指的是什麽。霍七郎是霍氏小輩中最出挑的一個兒郎，從小飽讀詩書，長大一些後更被家裏教着習武，在太子殿下身邊又練就了一顆玲珑心思，樣樣都好，只不過改不了說話兜圈子的習慣。

“哦，”寧頌面容不改，伸手向宮門處遙遙一指，“盧舍人有點意思，他說我像是飽讀詩書之人。”

寧頌眼見着霍七郎嘴角抽了抽。

她笑得開心，大着膽子拍了拍霍七郎的肩，心情很好地跟着思夏進了寶衡殿。

寶衡殿內，封令儀披着衣衫坐在桌案前，他的發绾得很随意，但卻為他增添了別樣的俊朗。

“回來了。”封令儀道。

思夏和寧頌齊聲應：“是。”

“婧月那丫頭是不是一點都沒把孤的話放在心上？”

思夏再也忍不住，擡頭看向了燭火下面龐朦胧的封令儀：“神了，殿下！嘉陽公主忙着騎馬，拿了竹弓倒是很開心，不過……”

封令儀寫字的動作停了，擡起頭揉了揉眉心：“不過什麽？”

思夏看了寧頌一眼，後如實開口：“嘉陽公主聽說寧頌是新到您身邊的護衛後，便讓寧頌在馬場裏開了一弓，寧頌脫靶了，嘉陽公主很是不悅。”

封令儀将筆放在筆擱之上，用帕子擦了擦手，眉頭緩緩舒展開，臉上增了幾分笑意。

他意有所指看向了寧頌：“你會脫靶？”

寧頌神色如常，沒有半分撒謊之後的慌亂，也絲毫不怕封令儀戳穿：“回殿下，正如思夏姑娘所言。”

見寧頌沒有坦白的意思，封令儀也不打算戳穿，索性順着她的話說道：“算了，都退下吧。”

兩道身影緩緩退遠，封令儀凝視着桌案上燙金的奏令，渙散的視線漸漸恢複了神采。

“寧頌，回來。”

·

偌大的寶衡殿內，唯餘封令儀與寧頌二人。

寧頌站在封令儀的桌案前，她一向膽子大，從入東宮開始霍七郎便說不可直視殿下真顏，可寧頌從來都不記得。

從十三歲她在正旦大朝會南禦苑立功時，封令儀路過她的身邊詢問寧頌的姓名，當時她只知道和人說話要看對方的眼睛，于是想也沒想就擡頭了。

那時太子殿下及他身邊的侍從，都沒有責怪寧頌無禮。

而入了東宮之後，她更是大膽地在寶衡殿一番慷慨激昂，封令儀非但沒有斥責她言語無狀，反倒答應自己一定會去調查。

這般良善仁德，寧頌亦不覺得自己是身陷囹圄了。

……

封令儀将桌案上的奏令拿了起來，漫不經心翻開，複又問道：“可見到盧舍人了？”

“回殿下，方才在寶衡殿外見到了。”

寧頌說完後，封令儀半晌未語，視線在奏令上反複流連，眉頭不時蹙着，大抵過了有一刻鐘的時間，寧頌在原地站得腳掌酸痛，封令儀這才像是如夢方醒一般，竟将奏令往前一遞。

“殿下……？”

不顧寧頌滿面錯愕，封令儀手停在原處動也未動，擺明了要讓寧頌拿去看。

見寧頌終于将奏令拿在手裏後，封令儀輕輕說道：“這份奏令是盧舍人呈上來的，未經旁人手，他身為太子舍人，所參所奏、都只需要有孤知道。”

奏令上确實寫了盧明的名字。

寧頌原是打算一目十行草草讀完，可視線方觸及其上的一剎，便知道為何封令儀方才凝眉沉思那般久了。

盧明所寫的文字極為凝練，與霍七郎那等文采斐然的截然相反。可這本奏令并沒有因為盧明言語簡練而失去其真意，反倒是因直接的言語更讓人駭然。

奏令所言：

“我朝積弱，非一朝一夕即可輕易轉圜。且看九州之地上貧民無以為繼、流民流離失所遍地餓殍，若不痛下決心便是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縱觀原因，戰亂所致為一；朝臣腐敗搜刮民脂民膏為二。然，在此危急存亡之際，清君側實為萬般艱難，恐動搖朝野。臣以為此事容緩，或請殿下痛下決心，不成功便成仁。

“古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社稷上下本為一體，若無民便無君。”

……

寧頌看到這裏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閉目深吸一口氣，而後繼續看了下去。

他出謀劃策設立“濟安堂”接濟無處可歸的流民，并許以城中商戶減免稅收等好處，使商戶能提供流民營生的活計；而針對固守家鄉無以為繼的貧民，則可由朝廷為其修屋舍、分田等。

……

寧頌讀完了這一篇奏令，臉上神色複雜些許，寶衡殿內寂靜無聲，她能感覺到一道審視的視線一直在盯着自己。

不消說，太子封令儀見她讀完了奏令，輕輕開了口：“寧頌，你覺得盧舍人這一篇寫得如何？”

寧頌将奏令合上，而後似有所思呈遞了回去，封令儀不自覺伸手撫摸着那幾個燙金的字，臉上似是凝着一抹苦笑。

“殿下，據寧頌所知盧舍人出身寒門，為綏州人士，幼時家中發生變故，自此和寡母相依為命，生活得很是艱苦。”

太子封令儀深深看了寧頌一眼，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寧頌：“盧舍人家中原是可以自給自足，只可惜後來家中良田被鄉紳搶占，盧舍人之父在争執過程中不幸殒命，官府為了平息此事賠了他們母子一些銀錢。

“或許正是因為他幼時的經歷，才可使盧舍人能提出旁人所不能提的想法——分田。但殿下容禀，此乃萬難之事，地方之勢盤踞成蟒，此舉相當于動了這些人的根本，勢必會反噬。”

封令儀揉着眉心：“你說得這些孤也知道，且不說鄉紳，便說長安之內皇親無數，各個維持着天家顏面，所占田地足夠養活數萬萬人。”

他似是無奈，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萬萬難……果然如此啊。”

寧頌緘默不語，靜靜看着封令儀俊朗的面龐爬上一絲頹然。

寶衡殿內針落可聞，好半晌沒有人言語。

就在寧頌以為封令儀沒有頭緒，此事即将不了了之時，封令儀倏地睜開了眼睛，眼中似有星火微芒。

“擇日孤便會派巡撫使前往桓州，且讓孤看看桓州刺史究竟是做什麽的……”封令儀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分田不可行，濟安堂倒是更切實一些。”

寧頌福至心靈，拱手上前。

“殿下，若要實行濟安堂開銷又是一筆，如今宮中和朝野之內都在能省則省，此法斷是再無法擠出什麽了……項家被抄時擡出了幾箱金銀玉器，屬下鬥膽請示，不如将項景貪墨的拿筆不義之財用于此處，也算是為他積了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