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我很好奇，您到底讨厭下等人什麽？”

卡爾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正想嘲諷她兩句，發現她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自己就接下了話茬。

“您如此讨厭下等人，應該不僅僅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刻板印象吧。”

姜芮覺得這題很好解，沉船事件過去不久，他顯然還在對露絲和傑克相愛的事耿耿于懷。

“我鬥膽分析一下，這是源于您的未婚妻私奔事件嗎？”

卡爾覺得傑克搶走了露絲，他不一定有多愛她，但他對自己的所屬物很在意，不是露絲被搶走了，而是他的東西被搶走了。

“您發現自己比不過一個貧窮的下等人，您的富有和地位在這份感情面前什麽都不是，所以您也認為，您這個人除了有錢之外一無是處了嗎？”

姜芮并沒有将話說得太全，但她認為卡爾自己能夠反應過來她的潛臺詞。

你除了有錢之外，沒有任何值得被愛的地方。

姜芮只是忌憚卡爾作為老板能決定她去留的身份，但她從來不怕卡爾這個人，和卡爾相處的這些日子讓她敏銳地察覺到這個人身上的割裂感。

姜芮向來都知道，“故作野獸之人最為軟弱”，卡爾只是在用傲慢和狂妄的外表掩飾他脆弱不堪的內心。

他平日裏總是裝出一副渾身帶刺的樣子，保護自己富人的身份，維持自己上等人的體面。

他怕別人看出他也是個普通人，所以只能用財富和權力裝點打扮自己，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糟糕透頂的內核。

他看似擁有一切，但實際上這些身外之物已經是他的全部。

姜芮不知道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但她敢肯定的是經歷了這次沉船事件他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

卡爾引以為豪的東西，唯一擁有的東西，其實根本比不上一個陌生下等人幾天的真誠相待。

因為他整個人乏味極了。

他的外在性格是僞裝，借此來逃避承認一些真正在意的事情，裝着裝着連自己都信了。

姜芮暫時想不到是什麽樣的經歷造就了這樣的他，但她也不太想知道，因為他很普通，所有人都是這樣，她自己也有內在性格和外在性格之分。

但他幾次三番挑釁自己，她又不是聖人，哪有平白受之的道理。

她今天就是要拆穿這個人的僞裝。

你除了有錢之外，沒有任何值得被愛的地方，卡爾讀懂了這句潛臺詞。

他很震驚，這個人怎麽會用這樣平淡的口吻說出這樣過分的話，她怎麽敢這樣說自己？

他應該做什麽？他應該生氣，應該惱怒，應該大發雷霆，但他現在只感覺很痛苦。

他确實應該生氣的，但他只有一種溺水的感覺，很奇怪，他明明沒有溺水過，但他深信這就是，一種窒息的、整個人沒有支撐點、不斷下墜的感覺。

卧室明明是舒适的溫度，但他突然禁不住打了個冷顫，腳底發涼，雙手冰冷，牙齒磨在一起幹燥得發澀。

他想站起來指着這個女人的鼻子辱罵她，想說她到底算什麽東西敢對自己如此不敬，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就像在噩夢中奔着堅信的出口跋涉了幾千裏，但目之所及的仍然只有無盡的黑暗。

他找不到自己的臉了。

空氣沉默了許久，久到方才憤懑的姜芮竟也生出了幾分懊悔的心思，忍一忍拿錢走就完了，在這戳穿他幹什麽。

就在她糾結要不要找補一下的時候，卡爾語氣平靜地指着門口。

“出去。”

姜芮趕緊溜之大吉。

屋子靜下來後，卡爾不再維持體面的姿勢，啪地一聲癱坐在了椅子上，他後腦枕着椅背，盯着天花板，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父親有數不盡的情人，生出了數不盡的孩子，從來不會因為自己是原配的孩子就對自己有分毫的偏愛。

他對母親的記憶已經模糊，她長年纏綿病床，病重時對自己叮囑了多次。

“你要乖一些，讓爸爸喜歡你，這樣你以後才會過得快樂。”

可他在還不知道快樂是什麽的年紀就這樣失去了母親。

他天生早慧，知道父親喜歡什麽樣的孩子，照着父親的意願不斷修剪自己，這也是為什麽現在他在公司裏更有話語權。

但他明白老霍克利是個什麽德行的人，如果自己不順父親的意，他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會消失。

“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

父親對他說過很多次，他早就明白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因為和更受寵的兄弟争奪玩具就被父親扇了一巴掌的五歲孩子，不是那個因為背不出家訓就被父親罰跪了一夜的八歲孩子，不是那個聖誕夜一個人坐在三米長餐桌前獨自過節的十歲孩子。

他三十歲了，他已經老到不在意那些所謂的父愛了。

那個在母親病床前打瞌睡的小男孩見到自己只怕會吓哭吧，他也已經快不認識自己了。

但他需要公司，畢竟他還有數不清的兄弟虎視眈眈，不過他們的伎倆就像今天公司出現的漏洞一樣拙劣，他的身份還是安全的，暫時。

他偶爾也會想起母親，那個即使病重到意識颠倒還在關心他快不快樂的母親。

她可能并不明白，父親想要的乖和她想的乖并不是同一個意思，如果她現在看到自己，還會關心他是否快樂嗎？

她還能認出自己嗎？

她會像瑪麗撫摸凱莉的發絲一樣輕柔地撫摸自己嗎？她會像露絲守護傑克一樣奮不顧身地站在自己身邊嗎？

還是說他确實沒什麽值得被愛的。

卡爾揉了揉眼睛，他盯着天花板太久沒有眨眼，幹澀得直發酸。

那個姜芮的洞察力實在可怕，明明只是一個年輕女孩兒，怎麽會如此敏銳？

更過分的是，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她已經看穿了自己。

她并不是假裝不卑不亢、故作姿态，她是真的覺得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無愛的人。

——

姜芮下樓回到卧室後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今天确實有些沖動，她摸不清卡爾的态度。

也許他會趕自己出門，這個人做出什麽過分的事她都不會覺得意外，所以先收拾行李也沒什麽問題。

畢竟他站在高處太久，在他的世界裏理所應當的服從和尊重太多，留不下多少空間可以允許不合心意的事發生。

但她如果被辭了要去哪裏呢？她很難再找到像瑪麗太太和凱莉一樣好的同事了，而這段時間她早已将這兩個人看成自己的親人。

從前她和所有人都不夠親密，也不想産生太深的連接，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到底在哪條路上。

她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但她沒有方向感，也許是從小被父母控制得慣了，她其實很需要有人告訴她每天要做什麽。

直到工作後姜芮才慢慢從那種不健康的掌控關系中逃離出來，但這道影響太深了，她覺得自己已經長成了一個沒有性格的人。

她像所有人的觀衆，甚至在她自己人生的故事中，她也只是一個背景板，沒有名字，不知道要去向何處。

但她不喜與人交惡，待人接物也都盡量展示自己友好的一面，面對她人的善意也會小心收好、擇機相報。

所以她很珍視與瑪麗太太和凱莉産生的感情，不止因為瑪麗太太十分接近她理想中母親的形象，也不止因為凱莉無條件地信任依賴她。

而是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因素，有人僅僅因為和她相識就喜歡上了她。

而她自己甚至都談不上有多喜歡自己。

——

姜芮最後決定嘗試搶救一下自己的工作，到了該收餐盤的時間，她輕輕敲開了卡爾的房門。

卡爾正站在窗前抽煙，還是一身熨燙妥帖、搭配合理的西服，背光的剪影顯得他身材高大修長，确有一絲名門貴族的氣質，但也僅限他不開口時。

姜芮在心裏默默撇了撇嘴，好在長得不醜。

她以為卡爾要說些什麽恥笑自己的話，以此來挽回一些面子，沒想到他只是用餘光瞟了她一眼，并沒有開口的意思。

本着試探性保住自己工作的态度，姜芮謹慎措辭了起來。

“其實……并不需要有多好才會被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标準。”

姜芮又覺得這話說得很蠢，聽起來好像是在罵他，趕緊轉了話頭。

“況且人本質就是孤獨的，愛才是稀有的，你不能擁有了榮華富貴又想要有人真摯熱烈地愛你，那太難了，如果你什麽都有了讓我們這些窮苦的下等人怎麽活？”

這話真是越圓越奇葩，姜芮自己都有點想絞了自己的舌根。

卡爾覺得這個人真是話多，不制止的話怕是要說到明天早上去。

“行了，出去吧。”

發現卡爾沒有發癫的意思，姜芮立馬轉頭走了，不愧是她，三言兩句就拯救了自己的工作，回去拆行李去。

卡爾彈了彈煙灰，不可否認的是，這個人确實看事情很透徹，同時也擁有一些愚蠢的善良，自保都成問題了，還有心思安慰在她眼裏可惡的自己。

可越想到這兒卡爾就越是生氣，他知道這代表什麽。

她在可憐他。

就好像某只見不得光的老鼠突然從下水道被抓出來放到滾筒裏，她看着他不停奔跑試圖維持自己的體面，同情地對他說你值得被愛。

兩個人的關系立刻對調，她成為了上位者。

就這麽被人輕易地看穿又可憐，真是有點白活，卡爾開始讨厭這個自作聰明的人，讨厭，甚至覺得有點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