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場小勝

第五章第二場小勝

大邺宮內，辛伯正憤怒地拿竹簡砸着幾案，他的暴怒來源于雍國線人發來的密信，信裏寫的是雍陽宮裏傳出的伯江是石女的傳言。

殿內除了正在哭哭啼啼的夫人孟子，還跪了一地服侍過伯江的女使女醫。

“你們都給寡人說說，服侍元子這麽久，她是不是石女？是的話，為什麽不告訴寡人？！”

女醫長搗頭如泥：“奴婢給元子多次檢查過身體，元子肯定不是石女啊！”

辛伯指着另一個年輕女使：“蒹蒹！”

蒹蒹曾經是伯江最倚重的女使，和采采一樣，從小便服侍伯江，因伯江嫁與雍國，蒹蒹不願随嫁，現在是仲江的女使。

蒹蒹顫抖着說：“回君侯的話，元子出嫁之前已有癸水，怎會是石女呢？”

“那這個她是石女的傳聞哪裏來的？”竹簡被辛伯一手砸在幾案之上，碎成兩段。

“定是她貌醜不能讨雍侯歡心，雍侯不願臨幸她找的借口啊！”孟子哭哭啼啼道：“這丢人的事傳出去，我們仲江如何做得王後？想必雍侯現在氣得不輕啊！”

她接着埋怨辛伯說：“之前妾勸君侯找個沒實力的小國諸侯給她嫁了，君侯還不信，雍國可是我們開罪得起的？如今怕是連仲江的婚事也要受影響了。”

“別說了！”辛伯不耐煩地打斷她，“雍侯斷不會因寡人一個不争氣的女兒置兩國邦交于不顧，定是他哪個見識短淺又善妒的姬妾搞的鬼！但是雍侯治宮不嚴，寡人要派人找他要一個說法。”

正于此時，伯江的書信到了。

“這個不争氣的東西還有臉寫信？”辛伯怒氣陡增，一邊打開書信。

逐漸，辛伯臉上怒氣散去，倒是多了幾分思索。

看信畢，辛伯道：“叫司馬仲父來見我。”說罷走出內宮，留下目瞪口呆的孟子和衆女使女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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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仲父又名公孫仲父，乃辛國公族，官拜司馬，是辛伯最為倚重的肱骨大臣之一。

召見了司馬仲父，辛伯開門見山道：“叔父，寡人有件重要的事要辛苦叔父。”司馬仲父躬身道：“請君侯吩咐。”

“元子嫁入雍國已有數月，亦已完成了廟見之禮。不過卻有些不好的傳聞，不知虛假。寡人想請叔父去雍陽城一趟，看看雍侯的意思。”

司馬仲父道：“君侯的意思，如果一切順利，就行了反馬之禮？”

“不僅如此，寡人還有些事要請雍侯幫忙。”

“諾！”

雍史書記：王三年春二月，辛司馬仲父自辛來聘。

雍陽宮裏，雍侯已多日不來西宮，之前那黢黑的湯藥也再沒有送來。戎生檢查過多次伯江的飯食，除了比剛來雍國時豐盛許多，并無任何異樣，方才放心。

伯江對現在的生活還挺滿意，無人拘束之下，想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就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想讀書就讀書，想下棋就下棋，竟比在辛國時過得從容許多。

雍侯不來，曾己倒是跑得勤快，隔三日送些绫羅，隔五日送些釵環首飾，伯江也不推辭，都照單收下，每每叫采采做些精致的點心回贈曾己。

伯江對曾己也很客氣，從未自居夫人，反倒以姐姐稱呼曾己，只是在曾己看來，伯江始終是淡淡的、疏離的，心想大概是氣她剛來雍國時所受的委屈和虧待，不過曾己并不以為意。

在曾己看來，這宮室內不管哪個夫人，不管她背後是那哪個母國，只要不得雍侯歡心，都不足為懼。

這一日，伯江正逗弄着廊下養的鹦鹉，采采引着一人前來，正是司馬仲父。

當時日氣候已轉暖，只見伯江穿着件月白底雲紋飾曲裾深衣，發間插一枝嵌寶龍首錯金釵，映襯得面色明媚，擡首逗弄鳥兒時，那雙眉目顯得格外清俊疏朗，竟似被她耳間那對輕輕搖擺的羊脂白玉耳铛感染似的，充滿少女的生機與靈動。

這副面孔是仲父在辛國幾次見到伯江時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仲父上前行禮：“半年不見，元子可安好？”

“叔祖來啦！”伯江起身，引仲父入室，點頭示意采采。采采摒去左右，在殿外遠遠守着。

“妾等叔祖來久矣！”伯江微笑，“想是父親收到妾的書信，同意妾的想法了。如此甚好，于我辛國是大利。”

仲父微笑道：“君侯命我送給雍侯的厚禮，我已送到。君侯轉給雍侯的話，我亦已帶到。”

“雍侯如何說？”

“雍侯說，流言乃小人之為，夫人無疾。雍侯說他不知如何表達歉意，只能全力玉成我辛國與王室之婚姻。”

“那便好了，我也算對得起父親了。”伯江微笑。

仲父略放低聲音：“元子此次受委屈了，只是在這子嗣之上，元子還需多用心啊！”

“妾正想和叔祖商議此事。”伯江道：“雍侯廢嫡立庶之心愈隆，妾想和魏梁君聯手，時機成熟之際，收世子為我子。”

仲父驚詫地問：“若元子自己也誕育嫡子呢？”

“我并不想生養。”伯江實言相告。

“世子乃芮夫人所嫡出，又有魏梁君加持，且年歲漸長，祭引等卿大夫長期輔佐，尚不能長久保其位。妾何德何能，即便生出小公子，嗷嗷待哺的奶娃娃，豈不成了衆矢之的？”

仲父點頭嘆氣：“确實有此無可奈何。”

“雍侯欲廢嫡立庶，又不想雍國動蕩，他亦不想妾再有生育，就順了他的心意吧。上次與父親寫信篇幅有限，妾就等叔祖來，煩請叔祖回國轉告。”

“元子，這樣做是否過于草率？君侯希望元子生養嫡子，是希望……”

“叔祖不必提，妾懂，父親所慮之事過于憂心。只要我辛國與王室結好，一切皆有轉機。妾便是因此委屈求全，與雍侯好話說盡。”

仲父心裏一酸：“雍侯待元子可好？”

伯江掩口輕笑：“叔祖覺得呢？”

仲父道：“看起來元子吃穿用度比在辛國時強多了，且今日我見雍侯，他以禮相待，言辭懇切，應是不差的……”

“這就是了。叔祖莫要挂懷，我與戎生俱好。”

“元子氣度與昔日在辛已大不相同，如今做了一國之小君，想必可做主之事愈多，所受苛責愈少。但與魏梁君聯手一事，還是要徐徐圖之，莫要心急，激怒雍侯。”

“徐徐圖之……”伯江默默重複仲父的話。

魏梁君那邊，确實需要先冷一冷。

“元子，好險啊，以君侯之前的态度，我還以為他等着咱們辛大夫來了就準備退婚呢。”仲父走後，采采心有餘悸地說。

“退婚……”伯江冷笑一聲，現在雍侯可舍不得退婚。

她讓後宮把石女流言傳播出來，是為了放話給魏梁君，被人下藥也好，沒有生育能力也行，反正她不會生養。而只要相信她不生養，魏梁君必然和她聯手。

但是火候拿捏非常重要。

王室和辛國正在議親，如果辛雍兩國因為石女流言鬧僵了，她自己被退婚是一定的，仲江的婚事也肯定成不了，那時她自己真的就成了一枚棄子。

所以她才寫信讓戎生加急送往大邺城。她在信裏勸父親，一是要向雍侯表明自己已聽說石女的傳聞，二是放低姿态，不要和雍侯龃龉，反而應主動解釋這是場誤會。如此一來，身為大國之主的雍侯就拉下不臉來，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果然，細節往往決定成敗，棋行險招也往往有奇效。

父親派司馬仲父攜厚禮相求，雍侯心裏十分有愧，答應盡力促成仲江婚事。

因她的一封信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而這局面正是兩國君侯都想要的。伯江明白，自己今後的處境必然也會有所改善。

與此同時，魏梁君府上，祭引與魏獻正在對弈。

“辛公子多久未與魏梁君聯系了？”祭引一手執棋子，看似漫不經心地問出這句話。

魏獻未作答，似是專心棋局。

祭引繼續說：“君侯正在多方為辛與王室聯姻之事奔走，想是和這個辛國元子的關系又好起來了？”

魏獻未擡眼：“那是因為流言自雍陽宮出來，失了體面，君侯對辛伯有愧，大夫未免太多慮了。”

祭引輕哼一聲：“我是怕他們哄騙我們，說什麽以世子為己子，其實不過障眼法而已，背地裏卻還讓君夫人讨好君侯，以期生出有辛國血統的嫡子。話說，這個辛國女人是石女的傳言，可靠嗎？”

“不可靠。”魏獻想也不想地答道：“我得到的消息是曾己曾一直派人給她送避子湯，如果她真是石女，何苦還要送藥，落人口實。”

“那辛國人就更不可信了，等辛和王室結親後，如果君侯改變對她的态度，一朝懷上嫡子……”

魏獻突然笑起來：“伯父啊伯父，當初不是伯父說君夫人貌醜，性格唯諾嗎？”

“這……”祭引一時語塞。

魏獻繼續道：“雍侯宮內有的是年輕姬妾，卻好些年沒有生養。我看也沒有那麽容易，伯父不必糾結。”

祭引走後，祭子從旁室走出，端着幾盤小點。祭子眉眼溫柔，身段妩媚，雖說不上美豔無雙，卻也是清麗佳人，與魏獻算得上舉案齊眉。

“今日夫君對伯父的态度有些疏離呢。”祭子輕輕将手中的小點放在幾案上，繼續說：“伯父也是擔心君夫人若有嫡子生出，會對世子不利。”

魏獻溫柔地看着夫人道：“我不是聽辛公子一面之詞。君侯的态度才是重點，他不喜君夫人，但他更不喜有大國背景的嫡子。世子就是吃了這個虧，才讓他人有機可乘。辛如果和王室聯姻，那就是比芮還要強大的大國，君侯怎麽會讓君夫人生下嫡子呢？”

“那如果君夫人收世子為己子，世子背後不就有芮、辛兩大國了？君侯不是更不喜？”

“夫人說得對，除了芮、辛兩大國的支持，世子還有名義上的正統以獲得天下的支持，所以讓人不喜不打緊，只要你強大到不喜歡你的人都不敢動你就行了。為今之計，應該力争君夫人的支持。”魏獻微笑着說。

祭子說：“夫君這麽說妾就明了了，可是這個道理，伯父為何不想通？”

魏獻沒有回答。雖為夫妻，但是魏獻覺得不是任何事都要告訴祭子，尤其是這種涉及國本之事，祭子知道得越少越好。

魏獻沒有告訴祭子的是，伯江托戎生轉達過兩句話，一是“虞辛大婚前盡量不聯系”，二是“祭引此人不可靠”。

魏獻覺得，這個君夫人絕不是祭引說的那個唯唯諾諾的辛國元子，或者說，帶話的這個君夫人，才是真實的辛國元子。

他突然對她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貌醜，新婚後夫君不僅不願圓房，還不斷派人給她送藥，要搞垮她的身體。

身為一國小君，連基本的內宮事務都由夫君的妾室掌管，沒有自己的媵妾扶持，一不哭，二不鬧，卻在雲淡風輕間化解了自己的危局，甚至贏得了君侯的些許信任，然而，然後，又堅定直白地告訴外人，自己不會為君侯生育兒女。

她明知自己借祭引的手在她新婚之際向她的夫君進獻美姬，卻還主動表示要和自己聯手。

聯想祭引之前描述的如何通過旅途颠簸來試探她的心性，好似有些旁人非常在意的東西她一點也不在意，而她究竟在意什麽，又始終摸不透。

魏獻想，這種又聰明又不知道要什麽的女人最可怕，不可不防。防着她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她拉到自己這邊，好仔細觀察她的每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