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再見

第九章  再見

惟王四年春二月，雍侯抵達成京，随行之人還有曾己和戎生。

曾己送給王後的禮物裝了整整一車。

仲江看着曾己一件件在自己面前擺弄禮物，心裏都是問號。

“曾夫人有心了，夫人怎知我最喜這藕荷色？又如何知道我愛珊瑚甚于珠玉？”

“妾見王後氣質高雅，所喜之物必與衆不同。”曾己陪笑道。

仲江微微一笑，并不戳破：“曾夫人有心了。”

和曾己的竭力讨好相反，這次伯江托戎生給她帶來的只有一件禮物——一只木蜻蜓。

這個木蜻蜓，本來是戎生小時候做給伯江哄她玩的，仲江看到了非要要，戎生便給她們幾姐妹每人做了一只。只是仲江一直覺得，自己的那只不如伯江的這只。

“這麽遠的路她就托戎哥哥你給我送這個？”仲江笑道。

戎生眉目溫和地看着她：“元子說，這是咱們幾兄妹小時候玩的玩具，現在咱們都大了，不玩這個了，這個不是給你的，是給你肚子裏她的小外甥的。”

仲江低頭撫摸了一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小外甥……”突然眼圈微微發紅起來：“阿姊……在雍國過得不太好是嗎？”

“誰和你說的，元子好得很。”戎生微笑道：“她這次是病了來不了。她說等你生産了，她一定過來看小外甥。你見到她不就知道她好不好了？”

“那這個什麽曾夫人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好像自己就是雍國小君似的？ ”

“那是元子不和她計較罷了。”戎生不屑地說。

“戎哥哥，”仲江試探性地問：“如果你當初知道我是要來成京做王後，你還會跟阿姊去雍國嗎？還是會和我來成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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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生眼望雍國方向：“你和她不一樣，你比她命好，不需要我。”

戎生放心不下伯江，半月後返雍。曾己則留在成京陪伴雍侯。

對于伯江來說，雍侯與曾己留在成京的時候，是她最舒适自在的日子，當然她也沒白白閑着。

她召見了仲行馮父。

“夫子，”伯江起身恭敬行禮：“夫丈夫者，需先明理知恥，方能修身治國。妾既為與夷嫡母，與夷将來能否擔當大任，還得靠夫子好好教導。”

馮父心下一驚，連忙行禮道：“君夫人言重，定當盡力。”

馮父出宮後，即刻召集族中長者議事：“君夫人的意思已然明确，是要立與夷而廢世子。我等需小心站隊，莫要再與世子過多牽扯。”

孟孫氏與仲行氏素來親近，兩大氏族凡事多有商議，因此孟孫氏也漸漸避着世子和魏梁君。

雍陽城裏，一時間流言四起。

祭引找到魏梁君，焦急道：“如今君侯赴虞才兩月餘，怎麽好像換了天日一般？仲行氏、孟孫氏什麽時候和桓氏這般要好了？”

魏獻道：“君夫人的棋，如今我也看不懂了。只是她上次說讓我們安心作壁上觀，我覺得可以再等等。”

魏獻自己也不能完全信任伯江，但那天在戎生私宅和伯江的一番對話，讓他覺得伯江對雍候的恨至少是真的。連祭引小小折騰她一次，都被她說成小人，何況給她羞辱給她傷害的雍候？

她這樣睚眦必報的人，絕不可能随意任人擺布。雖然現在還看不出端倪，但他相信，她已在逐漸展開她複仇的手段。

祭引哪裏知道這些，他怒道：“一個婦人，豈可與信？魏梁君怕不是被她設計了！”說罷拂袖而去。

一月後，雍陽宮傳出了伯江要給曾己之女桓子舉辦生辰宴的消息。這條消息又讓國人震驚不已。

按禮制，桓子是已出嫁的公女，而且并不是嫡公主，沒有在宮裏舉辦生辰宴的道理。但伯江堅持桓子是雍侯長女，又是十六歲生辰，應隆重一些。

宮正本就是曾己的人，當然歡歡喜喜接了任務去準備。

伯江這邊也開始忙着準備給桓子的生辰禮。上次戎生從成京回來，帶了很多王室賞賜伯江的玉璧、華服、首飾等，伯江從中間挑出最為上乘的，并許多辛國送來的珍貴藥材，裝了滿滿一箱。

采采撇撇嘴道：“元子把最好的都給了她，元子自己用什麽？難道她一個庶出的公女比小君的身份還尊貴？”

伯江笑而不答。

正在此時，女使報戎生來了。

“與夷這射箭學得如何？”待戎生坐定，伯江問道。

戎生笑道：“這小子其實還挺是塊學射箭的料。”

伯江點頭，接着問道：“魏梁君最近可有什麽動向嗎？”

戎生說：“他倒沒什麽。倒是那祭引，聽說最近将自己封地中的齊田之地，低價轉給了桓氏。”

“狐貍尾巴要露出來了。”伯江在嘴角彎出一抹微笑，她對着戎生接着說：

“哥哥，你最近要好好教與夷射箭，一定要盡快贏得他的崇拜，記住，要讓他崇拜，光信任是不夠的。等他崇拜你了，有些話我教給你，你找合适的時機和他說。”伯江讓戎生附耳過來，囑咐了一番。

成京內，曾己也接到了宮正密信，報告了伯江召見仲行馮父和要為桓子舉辦生辰宴的事。曾己和雍侯說：“這個辛女倒也懂事。她見世子失勢，又見君侯與王室親近，知道該站在誰一邊。如今連祭引都轉了風向。”

雍侯道：“不知為何，寡人有些不安。她有點着急了，寡人本欲等時機成熟，将此事禀報天子後再決斷。”

曾己撇嘴道：“君侯老說時機成熟時機成熟，時機何時成熟呢？如今君侯正得天子器重，國內桓氏是咱們與夷的姐夫，仲行氏是與夷的師傅，孟孫氏唯仲行氏馬首是瞻，君夫人又表态站在與夷一邊，這不是最好的時機？”

雍侯思索片刻點頭道：“夫人說的極是。”

轉眼便到了桓子的生辰宴。這一天，中大夫以上及其家眷、與夷、世子與魏梁君皆在受邀之列。桓氏宗長桓栾子，也就是桓子的公公作為東道主在外席與衆大夫飲宴。桓子盛裝華服，與伯江在內席與雍侯姬妾、公女、諸卿大夫家眷飲宴。

伯江深知這天不能搶了桓子的風頭，時值盛夏，正好穿得素淡些，伯江選了輕薄的素帛，衣不紋繡，僅在袖口、領口飾着緋色的錦緞鑲邊，只是耳間那對難得一見的水滴狀水晶耳珰襯托得她雙頰泛着的淡粉色愈加嬌妍，閃爍着光澤。

衆家眷間此前一直流傳着伯江貌醜的傳聞，如今一見，雖不具濃萃之姿，也看不出一國小君的雍榮，想不到卻是這樣一位俏麗佳人。

伯江一一讓小公子、小公主與衆家眷與桓子敬酒行禮，同時喚女使前去外席請世子、公子與夷與魏梁君進來。

外席上，馔是佳馔，酒是美酒，但真正是冰火兩重天。

桓氏、仲行氏、孟孫氏諸人，皆先與與夷敬酒，好像視上座的世子為無物。輪到祭引，祭引看了一眼魏梁君，似有躊躇，然後在桓氏等諸人注視下，先往與夷處走去。

諸大夫之中有那正直之人，敢怒不敢言，叔孫子央則氣得渾身發抖，想要發作，被魏梁君牢牢按住。

這時女使進來，對衆人行禮道：“君夫人請世子、公子與魏梁君入內席為女公子賀壽。”

衆人目瞪口呆。

世子是何等身份，出席桓子壽宴已經給足她和桓氏面子，如今卻要他向一個庶女賀壽。

與夷一把扔下酒杯：“姐姐大壽，我哪能不去敬她一杯？”轉身便走，走前不忘玩味地斜睨一眼世子。

魏梁君看了一眼世子，起身道：“諾。”示意世子與他一同入內席。

無疾又氣又怒，卻被魏梁君拽了他的手，只得随他而去。

魏獻此時，倒是有些明白了伯江的用意。

伯江先是故意誤導馮父，借他之口讓幾大氏族皆以為她與雍侯曾己同心，想廢嫡立庶，于是像祭引這樣的小人便暴露出來了出來，君子與小人有了區分。如今又借桓子生辰宴故意折辱世子，引起正直之士表達不滿。剛才席間衆人百态橫生，那些怒目圓睜、臉色鐵青的，都是他魏獻今後要聯絡攻略的目标。

她是在混淆視聽，讓自己睜眼看清楚到底誰是敵、誰是友！

棋是一步好棋，只是這一招，太險！三大家族皆成了與夷的羽翼，魏獻特別想知道，伯江後面的棋怎麽下呢？

“一定要再次密見君夫人。”魏獻慶幸自己當時選擇和她聯手。這樣心思缜密又懂得謀劃的女人，如果站在與夷的陣營，他絕無勝算！他這樣想着，不知不覺已轉到內庭。

今日的魏獻，身着绀青色鑲邊的素色帛衣，翩翩佳公子，亭亭如松柏。

他的到來，讓席間女眷們有了輕微的騷動。有些女眷還是第一次親眼得見雍陽城最負勝名的公子，多少人帶着羞怯又渴望的目光暗暗贊嘆，魏梁君真是不負雍陽第一公子的美名啊，可惜已經有家室了。

魏獻如同雕塑般站立着，旁人看不出的是，他挺拔的腰板此刻非常僵硬。

只因他一眼望去，那內室中央與桓子并排而坐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小鹿一般的少女。

魏獻直直地看着少女閃亮的眼眸，是了，就是這雙眼睛，那日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這雙透着水霧的眼眸他在夢裏看見了多少次，就是她！

魏獻腦袋嗡的一下，覺得四周突然安靜了。滿席間珠懸玉繞，環佩叮當，坐的都是雍陽城最高貴的淑女，但是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

他眼裏只有那穿着素帛之人，她就如同花瓣中最柔嫩的那抹嬌蕊，帶着清晨的露珠，在他面前盡情綻放，露出她真實的面目。

那天在戎生私宅對話過後，他在心裏描繪過許多遍君夫人的樣貌，姿色平平的，老成無趣的……

甚至在剛剛體會她用意的時候，腦海中跳出的君夫人形象，是男人一般棱角分明的面龐，帶着犀利而直懾人心的目光……

萬沒有想到，傳說中貌醜的她竟然就是刻在自己心頭上的那個少女……

他的喉頭發緊，眼睛發酸，激動地快要流出淚來。

君夫人……

伯江，就是她……

獻何德何能，有如此之幸……

直到無疾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忽然回神，看到無疾正使眼色讓他給君夫人見禮。

魏獻趕緊見了禮，不動聲色地掩飾了自己的慌亂。

伯江也有一絲的失神。這個魏梁君，他們以前見過面，但那時隔着簾子，又是晚上，看得不太真切，今天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伯江也暗暗嘆了一口氣，原來他是這樣好看的男子，而且，眼神幹淨又清澈。

也到了不能再和他藏着掖着的時候了。

伯江從發現自己被雍侯下藥那一刻起，就下定了決心要和魏梁君合作。

如今禮崩樂壞，多少諸侯在立儲問題上不斷挑戰底線，有成功的，有失敗的，她也不覺得魏梁君一定會贏，但是，就算是死，她也絕不可能和雍侯站在同一戰線上。

如果那時候做這樣的選擇還有點賭氣的成分，步步為營到今天，她想通透了。她伯江不會做随波逐流的那個人，她要成為決定事态走向的那個人。

伯江深深看了一眼魏獻。人人都說，相由心生，魏梁君溫其如玉，是值得信懶的吧？

魏獻卻在她的眼神裏再一次迷失。

無疾在伯江的要求下，無奈給桓子賀了壽。桓子在衆女眷面前掙足了面子，說話的聲音都高了一分。

正在此時，只見一位身材魁梧、長相卻格外妩媚的少年公子從外庭走進來，快步向伯江他們走去。衆女眷又竊竊私語起來，何時雍陽城又來了這樣一位公子？

他深邃的眉目略與衆人有所不同，帶着些許異域的神秘感。

來者正是戎生。與夷見了，連忙起身恭敬行禮：“師傅來啦！師傅快請上座！”

戎生親昵地拍了拍與夷的肩膀，笑着說：“今天是你姐姐的生辰，你多陪陪她。”說罷轉向伯江，與她耳語了幾句。

伯江注意到無疾看到戎生和與夷親昵時，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快，轉頭對魏獻道：“魏梁君，與夷與桓氏夫人是親姐弟，妾欲留他在此與他姐姐多說會話，魏梁君可與世子先回去，外席那邊，還要勞煩魏梁君。”

魏獻頓了一頓，起身告辭。轉身前他又看了看伯江，她的雙眸裏盡是堅定，又若有所托。

那一刻，魏獻突然覺得，便是将這身軀盡折，只要是為了這雙眼睛，也是值得了。

轉身那一刻，戎生追了上來：“我送世子與魏梁君出去。” 接着低聲與魏梁君說：“世子遭折辱，已有一些大夫憤而不告而去，我按照元子之前的囑咐，把這些大夫的名字都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