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魏獻使尹

第三十章  魏獻使尹

幾日後，雍國朝堂大議，主題是出使尹國的人選。

雍侯自從上次病倒，就一直處于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狀态，昏迷的時日長，清醒的時日短，因此諸臣商議後，請伯江出面主事。

伯江着一身墨色鑲兔毛錦雲紋曲裾裙，墨玉耳珰，披玄狐裘，坐于簾後正中的位置。

伯江向季子白點頭道：“孟孫大夫一向主理外事，此次該由何人出使尹國？”

季子白出列道：“臣鬥膽進言，此人須與君侯、世子皆關系親密才可！”

此言一出，底下免不了一片竊竊私語。

季子白解釋道：“君侯久病在床，恢複尚需時日。此時我國與尹和談，如不能既代表君侯，又代表世子，怕尹國起疑，生出異想。”

伯江問：“大夫的意思是，怕尹國疑心我雍國內部不穩，趁機再次挑起争端？”

季子白點頭道：“确實如此。主君卧病，而世子處位日久，必須讓對方覺得我雍國上下同心，才可避免無端之禍。”

叔孫子央出列道：“臣附議。實話禀報君夫人，此次臣與安邑君雖打退尹軍，但看得出來尹軍有些隐瞞實力。尹國狡詐，需時刻提防。”

伯江看向仲行馮父，馮父不着痕跡地點了一下頭，伯江于是說：“請孟孫大夫直接點名吧！”

季子白道：“魏梁君正是合适人選。”

伯江看向衆人：“諸大夫以為如何？”

馮父道：“臣附議！”于是殿下一片附和之聲。

伯江道：“既如此，命魏梁君獻為大行人，盡快赴尹。孟孫大夫，接近年關，除了為天子和諸路諸侯所備的禮品外，對尹、辛兩國的禮節須格外審慎。妾估計大行人返雍後，恐怕辛國那邊也要有個交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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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父說：“君夫人所慮甚是。不論尹國和議對我們提什麽樣的條件，辛那邊一定會要求同等對待，所以魏梁君此去責任重大。”

季子白說：“尹久不與中原交，風俗詭谲，難以捉摸。聽說尹國為女君……”

馮父道：“不能因為女主就輕視之。”

伯江點頭道：“妾聽聞尹國地勢低濕，多蛇蟲虎豹，尹人久處其中，頗為善鬥。且尹國富銅，未必是世人想象中蠻荒落後之地，我們需要多加小心。”

馮父問：“君夫人為何對尹地如此了解？”

伯江坦然道：“妾母親本是尹國人，妾雖幼年喪母，對母親幾乎沒有什麽印象了，但在辛國時，母親生前的女使還有幾個，聽得一二。”

望向殿下諸人，伯江在簾後起身道：

“如今君侯有恙，諸大夫請妾主理此次雍尹和議，妾就必須将此事與諸大夫做一個交代。如果諸大夫信任妾能為雍主持大局，妾必當竭盡全力，去兵戎，和邊境，确保我雍國利益無損。如果諸大夫覺得妾出身有所暧昧，妾請退回後宮，請仲行夫子主持大局！”

仲行馮父聞言，立刻拜稽首曰：“君夫人光明磊落、胸懷坦蕩，臣等如何不信任君夫人，請君夫人收回剛才所言，臣等皆唯君夫人之命是從！”

回到內宮，采采喜道：“元子是如何說服孟孫氏提名魏梁君的？”

伯江淡淡一笑：“也沒什麽。我不是前兩天見了孟孫氏老夫人一面嗎？我說此次尹突然伐我，乃天降之災。老夫人本就對雍侯廢嫡立庶的心思憤憤，聽我這麽一說，就說是我雍國失政所致。”

“我便說如今要議和，人選要勞煩孟孫大夫慮心了，她便說，人選不可馬虎，萬不可再讓外國知道我雍國君侯和世子不和。老夫人是聰明人，知道我是拿話點她。但她知道我是為了雍國的大義，想必回家也是這樣教導孟孫大夫的。”

采采道：“聽說這老夫人也是一房妾室，怎麽也有這麽分明的嫡庶觀念？”

伯江道：“不要因為你看到的妾室是曾己，就認為所有的妾室都是這樣的。深明大義、眼光長遠的妾室也多得很。何況孟孫氏當時幾乎滅門，就剩這麽一支血脈，他們如果不是大宗，還有誰敢說自己是大宗？”

采采恍然，繼而一笑：“那魏梁君可快走了嗎？元子不要去送送？”

伯江說：“現在多少眼睛盯着，行事還是隐秘些好。”

采采笑道：“那元子也得囑咐囑咐魏梁君才是。雖做得隐秘，他天天往咱們宮裏，不是送珊瑚，就是送精炭、送熏香，那上好的羔裘一件一件跟不要錢似的，奴婢們都跟着沾了光，他就不怕把自己個兒送窮啊？”

伯江敲了敲采采的腦門：“拿了好處你還不閉嘴？你怕什麽，你忘了他是芮公子出身了嗎？”

采采吐吐舌頭：“公子怎麽啦，沒錢的公子公孫多得去了。”

伯江笑道：“芮國的公子自是和普通公子不一樣啊。魏梁君雖是庶出公子，在芮還有許多産業，不然，你覺得他在姐姐過世後，一個人靠什麽維護世子啊？”

采采嘆道：“以前只覺得咱們公子和元子是可憐人，現在想想，魏梁君也是可憐人。”

伯江道：“也不是可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不得已。你看非和阿豚，他們其實也有他們的不得已。傻丫頭快別想了，倒是和他們倆交代一下，魏梁君送來的東西千萬好好收着，不可外露，以免引起他人嫉妒。”

采采應下，伯江又問：“須蔔呢？”

“奴婢在！”一道身影自屋檐上翻身而下。

須蔔是戎生走前留給伯江的暗衛，戎生一共留了十五個最精幹的戎人，每兩人一組，按天輪值，須蔔是他們的首領，也負責不時向宮外傳遞消息。

“請幫我給魏梁君傳個信。”

須蔔領命而去。

不久之後，魏獻收到伯江的傳話：“如果尹要求兩國交質，可以答應派世子為質子，保重！”

魏獻反複思忖，雍侯病重，在這個當口上讓世子外出為質？他非常信任伯江，兩人聯手以來，伯江的操作也常讓他感到雲遮霧繞，但他從未懷疑過伯江的動機。可是這次，魏獻覺得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伯江自主政以來，不論和議、年禮、祭典、賦稅征收，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諸臣鹹服。

雍侯未病之前，也不能說他非常昏聩，但雍侯遇事優柔寡斷，一件小事往往多月不能決斷，反複拖延。朝議時，諸臣也需揀重點事務分日子奏對，如果一天之內多項事務，雍侯就很不耐煩，也不能應付。

但是伯江很有天分，年關将至，加上剛有戎事，各種事務顯得比平日更多上兩三成，伯江卻能同時處置多項事務，從不出錯。即便過于繁難的，也立即召集朝議，兩三天內做出正确的決定。

每次朝議奏對，諸相關主管一一條陳，伯江一聽便知要領在何處，即便個別別有用心之人，想要糊弄伯江，也能被她當堂指出破綻。

一國之策，不能只看設立之初衷。決斷之人必須自己先在腦海裏想象施政後的種種後果，權衡利弊後再做決定。如果說雍侯能看到一，大部分大夫能看到二，伯江能看到三，因此她的決策，遠比雍侯更快、更堅定、更準确。

諸臣私下都在議論，如果雍侯百年之後，由伯江輔佐世子，雍國國運必盛。

曾己這邊卻是禍不單行。

與夷和季姚的醜事，已經傳到曾國，曾伯秘信曾己，如若來年嫁元子，必先得到季姚的死訊。如今季姚雖然犯了大錯，礙于桓氏的情面，雍侯已将季姚送還桓氏，被囚于桓氏封地桓丘。

曾己愈想愈恨，繼而又遷怒伯江，恨當初為何沒能早點除掉伯江。奇怪的是，從伯江被囚起，她就不斷讓人給伯江下毒，可是至今伯江一點中毒的跡象都沒有。

禾惡狠狠地說：“一定有內鬼！”

曾己眼中閃過一縷陰芒：“如果查不出來，全部給我換，把宮裏的醫官全部給我換了！”

禾道：“不錯，就以他們應對君侯之疾不利為由，全部換了！”

曾己繼續說：“如果下不了毒，就安排死士，找機會把那個賤人剁了！”

禾遲疑了一下：“如今宮正的态度……”

“不在宮裏動手！”曾己咬牙道：“如今內宮外朝全都倒向那個賤人，萬一漏了一點馬腳，都很容易被她抓住把柄反過來找我們的麻煩。她總有機會外出，找她外出的時候，在宮外幹掉她！”

看了看手裏曾伯的密信，曾己對禾說：“桓丘那邊必須動手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只要曾伯同意把元子嫁過來，邢國絕對不會對與夷袖手旁觀。”

禾默默颔首。她知道，夫人還有一層含義。

形勢大好之時，夫人不過是借曾邢二國勢力給與夷錦上添花，能做主的是雍侯。如今形勢急轉直下，與夷更是必須要和曾元子結親，否則，一旦在世子位争奪中失利，連個去處都沒有。曾己确實是孤注一擲了。

如果當初不逼迫君夫人至此，會不會到不了這個地步？比如給與夷安排個富庶小城，一輩子安安穩穩做個城主？

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何況，曾己從沒有把伯江放在眼裏過。她以色事人慣了，以為只要牢牢抓住雍侯，就一定勝券在握。她們最大的失誤，是太輕敵了！

伯江沒有阻攔曾己更換醫官，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這次流言風波，刑訊也好，鞭笞也罷，宮內的奴婢已經死了十來個。加上曾己之前多年治宮苛責，歷年經她手杖斃的宮人，比這次死的還要多。

奴婢們讀書不多，本就是畏威者多，懷德者少。流言風波後，宮內上下對她頗為怨恨，現在除了她自己宮內那幾個以及新換的醫官，已經沒有什麽宮人甘心供她差遣了。

新換的醫官對雍侯的病症也是束手無策，年紀大，勞累奔波加上急怒攻心，以及這幾月以來醫正兢兢業業地往雍侯藥裏加料，雍侯的身體已如狂風中搖擺的燭火。

更換醫官後，伯江也對自己和世子的飲食愈加小心，每日命暗衛從宮外準備。雍侯未病時，想要毒害的可能只有她伯江，畢竟世子還是他的嫡長子。但是現在曾己……這個女人沒有什麽腦子，卻有一顆極其陰毒的心。

膳夫宰随魏獻去了尹國，不知道他在宮內的布線，但從他能阻止曾己毒害自己，以及回護采采幾個人的情形上看，他的能耐不小！雖然還猜不透他的用意，不過目前這雍陽宮內，最危險的地方，似乎成了她最安全的地方。

伯江不禁苦笑。她總說戎生太冒進，但人真的有各自的不得已。

就像她又何嘗不冒進呢？如果沒有父親安排的間人，如果沒有膳夫宰，她伯江可能在這雍陽宮裏活不過半年！

戎生是一種刀頭舔血，她何嘗不是另一種刀頭舔血呢？

絕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就像下棋，永遠要先走一步！

身為貴族，她應該有這個覺悟，像一頭機警的猛獸，永遠觀察周邊是否有危險，一旦發現異常，必須在敵人發現自己前把敵人幹掉！

伯江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采采歡天喜地地來報：“元子，魏梁君返回雍陽城了呢，聽說還帶了一隊尹國人。雍陽城裏還沒人見過尹國人，好多人跑去圍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