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劍

第五十二章  劍

季子白走後，魏獻問伯江：“今日為何突然向孟孫氏提起咱們的事？”

伯江嘆了口氣說：“其實我也是在賭。如果他拘泥于禮法，覺得我們犯了不恕之罪，此事必然成為他們攻擊我們的把柄。”

“可是如果他能設身處地地設想咱們的處境，理解咱們的各種不得已，并權衡利弊，一切以新君的利益為重，他就不僅僅是忠臣，更是關鍵時刻懂得變通的能臣，将來把朝政托付于他就沒有錯。所幸的是，我沒有看錯人。”

魏獻問：“其實我不太懂，為何你看重孟孫氏比叔孫氏更多？畢竟他們一開始的态度模棱兩可。”

伯江說：“叔孫氏一開始就支持無疾，是因為我們一開始就選了他做世子傅。孟孫氏一開始态度暧昧，則是因為他們始終不渝地追随仲行氏。只要讓他們把對仲行氏的忠轉移到世子身上，他們就是咱們最可靠的盟友。”

“仲行氏最近的所作所為，恰恰送了咱們一柄可以斬斷兩氏族間恩義的劍。”

伯江伸出手，按在魏獻放在幾案上的手上，繼續說：

“現在沒有人會懷疑魏梁君和世子有什麽利益沖突，只可能懷疑我這個外國來的和你們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今天和孟孫大夫交這個底，才能讓他徹底明白我的立場，進而看穿仲行馮父那副急不可耐的醜惡嘴臉。”

魏獻翻過手來握住伯江的手，和她緊緊十指相扣。

“不管你是怎麽想的，今天是你在外人面前第一次承認我們的關系，我真的很歡喜。”魏獻的眼底盡是溫柔的寵溺。

“風兒，我不會讓你一直受委屈的。相信我，現在雖然……有點難，但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堂堂正正的名份！”

伯江微笑着，看着魏獻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給她名份？可能不是有一點難罷……

她是一個從來都做兩手準備的人，下任何決定的時候，會把好壞兩種結局都設想一遍。

就像這次，把她和魏獻的關系透底給季子白，如果季子白不能接受，甚至将此事告知仲行氏，以私通之罪名追責她和魏獻，她也想過解法。那時她可能會以“自殺”謝罪，然後毅然決然跟公子蘭踏上赴尹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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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這樣，會不會更容易一些？不會像現在這樣，讓她的內心又一次掙紮起來。

眼前，魏獻精致的眉眼因為二人關系得到她公開承認而染上了欣喜之色，那麽生動，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十幾歲第一次陷入戀愛的可愛少年，他的笑容是多麽清澈啊！

她的心再一次劇烈搖擺起來。

不久，伯江接到了戎生送來的急信，天使已經從成京出發，這次來的是太宰文父及內史子省。

魏獻當即整理行裝，和叔孫子央去邊境迎接天使。

算好日期，伯江帶着世子及雍國下卿以上的大夫，等候在雍陽郊外。

已經是春三月末，天氣開始炎熱起來，加之多日未雨，空氣躁熱，大家穿着厚重的素服，很多人都開始汗流浃背。

伯江和無疾各自坐在自己的車辇之中，也覺得很悶熱，所幸的是，不像諸卿在外面被日頭曬着。

伯江叫來非，讓他通知須蔔，派一名暗衛打探天使到了何處。然後問阿豚：

“最近騎術練得如何了？”

阿豚大咧咧地說：“須蔔教了奴婢快一個月了，現在奴婢騎馬和戎人也差不多了。”

伯江笑道：“你可出息了！如今天氣炎熱，又不知天使何時到來，你快快騎馬回宮，讓他們盡快準備冰飲與遮陽的帷帳來。一定要快哦！”

阿豚走後，伯江讓采采傳話給無疾說：“是妾思慮不周，沒想到這才三月，天氣就如此炎熱。恐怕一會兒會有人有牢騷。世子不用理會，妾自會和他們理論。”

果然，又過了一小會，就有一名大夫因體力不支暈倒。

仲行馮父于是說：“君夫人讓我等到這郊外迎候天使，臣覺得是不是禮稍重了些？畢竟又不是天子親臨，魏梁君和叔孫大夫已經赴邊境迎接，還不夠嗎？”

諸卿聞言，小聲議論起來。有人說天使代表的是天子本人，應當如此，有人則說，當今有虞天子式微，雍國這樣的大國，沒必要這麽屈尊降貴。

季子白挨着馮父站着，明白他又在挑事，于是小聲說：“叔父，先君在世時也曾盡心輔佐天子，如今我們禮數做足，問心無愧就行了，何必計較這麽多。”

他的聲音不大，可是周圍的人聽得清楚，大家都吃了一驚，唯仲行氏馬首是瞻的孟孫氏，居然公開反駁仲行氏了？

馮父的臉上挂不住了，氣憤道：“芮、邢這樣的大國從不曾朝觐天子，為何獨我雍國要如此禮數周全？大國之中，也只有辛國稍微給天子一點面子，可是天子不是辛伯女婿嗎？”

“對了，君夫人和王後是姐妹，可是這點關系和辛國比差得太遠，天子未必看重。你看我們這些大夫，都是國之棟梁，很多是上了年紀的，為了這點關系，萬一鬧出人命來，這不是得不償失嗎？”

馮父字字誅心，言下之意，伯江為了自己在王後那裏得臉，讓這些老臣在這裏玩命陪着。

伯江正欲答話，就聽見一個清朗的男音響起：

“蘭在雍陽城待得越久，就越奇怪雍國的禮法，怎麽一國之小君下的決定，這麽輕易被下面的卿士質疑？這要是在我們尹國，可是牽連家族的罪過。”

之前确定迎使名單的時候，公子蘭借口要觀禮，非要跟着一起來，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發話了。

馮父冷笑一聲：“尹使，我不知道你們尹國是什麽道理。反正我們雍國，從孝侯那時起，就是諸卿撥亂反正、全力扶持上位，孝侯便立下與諸卿共掌朝政的規矩，這是我們雍國的傳統，不容你們外人随意品評。”

伯江在車內暗嘆，當年公室公子們幾乎被屠戮殆盡了，同姓乃至外姓的卿士才能這麽長期把持朝政。

這個時候，那名暈倒的大夫已經在醫官的治療下慢慢蘇醒過來。

伯江撥開車簾看了一眼，便拿起帏帽，戴在自己頭上，讓采采攙扶自己下車。

走到那名大夫面前，伯江說：“大夫請上妾的車辇休息片刻。”

說罷，不容那人推辭，吩咐非攙扶上車，一邊說：“拿車上備下的冰飲給大夫解暑。”

隔着帏帽的輕紗，剛好撞上公子蘭擔憂的眼神。

伯江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慢慢踱道馮父面前，深施一禮：

“仲行大夫，方才大夫說芮、邢兩國從不朝觐天子，那兩國都不是天子同姓諸侯，邢國還是前朝遺民之後，他兩國怎能和我雍國相提并論。妾想問，如今天下是子姓諸侯多？還是非子姓的諸侯多？”

馮父尴尬地說：“有虞天下，自然是我子姓諸侯多。”

伯江說：“大夫也說是有虞天下，子姓諸侯多。我雍國是天子宗親，又是子姓第一大國，先君在世時，天子曾以叔父稱呼先君，我們不應該尊天子嗎？尊天子，雍國便是所有子姓諸侯之表率，今後可以號令諸侯，做這天下的侯伯，這不好嗎？這也是當初先君勤勉王事的用意啊。”

馮父無言以對。

伯江又說：“正因為我們雍國是大國，才要有配得上大國身份的器量與禮節。”

“此次來雍陽的，是天子太宰，和天子親來也沒有太大區別了。何況說句不怕得罪諸卿的話，即使同為上卿，天子的上卿和諸位中的上卿，怕也是有很大區別。諸卿職位再高，也不過是陪臣。”

太宰是天子的正卿，其實和雍侯的身份相當，甚至更高。陪臣是臣子的臣子，當然要降低身份，因此來城郊迎接相當于諸侯級別的天使，也不能說過分。

伯江說：“來郊外迎接天使本身沒有錯。錯就錯在妾誤判了天氣，準備不周，連累諸卿了。妾已經命人回宮準備冰飲與帷帳，如今尚未送到。妾便和諸卿一道站着迎候，如果哪位身體不适，可以上妾和世子的車辇休息。”

說罷，站到了隊伍的最首端。稍後，世子也從自己的車辇上下來，站到伯江身邊。

諸卿再無言語。馮父氣得憋得滿臉通紅，卻又說不出一句反駁她的話。

蘭松了口氣，不過他覺得最近還是要和伯江好好談談。

又過了一會，冰飲和帷帳都送來了，大家的狀況都好了很多，便有人勸說伯江上車繼續等。

伯江笑道：“妾一女流，如果上車，那萬一再有身體不适的大夫，如何再上去休息？不必了！”

于是又有人竊竊私語起來，稱贊伯江體恤老臣。

蘭聽在耳朵裏，忍不住嘴角上揚，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真是有她的辦法。

季子白臉上卻是一陣紅一陣白。

果然不是伯江危言聳聽，馮父這個老家夥，不知為了什麽，處處與伯江過不去。諸卿看在眼裏，只道他是為大家說公道話，卻無人知曉他背後的險惡用心。

可嘆他們孟孫氏如此尊重仲行氏，都是給他們仲行氏充當馬前卒，孟孫氏自己的利益在哪裏，仲行氏一點都不在乎。

如今如果再不扭轉這種畸形的關系，一旦仲行氏與新君利益相左，孟孫氏恐怕最先成為他們博弈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