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松柏桓桓

第六十二章   松柏桓桓

魏獻得知伯江出走的消息，已經是兩日半之後了。

這兩天他緊趕慢趕，就是為了伯江那句“早點回來”。

可是滿心歡喜地回到家裏，就看見嬷嬷帶着幾個女使哭哭啼啼跪在門口。

目瞪口呆地聽她們描述完，才知道伯江被一個公子帶走了。

嬷嬷哭道：“奴婢苦勸夫人不聽，一定要上那公子的馬車。奴婢想派人給公子送信，可是也不知道往哪裏送。都怪奴婢沒有攔住！”

魏獻咬着牙：“什麽樣的公子？”

嬷嬷回想了一下：“模樣倒是十分俊俏，但那公子滿嘴胡言亂語，竟說夫人是他家的夫人……”

魏獻心裏浮出一個人的臉。

“那人左邊眼睛下面，可是有一顆淚痣？”

嬷嬷努力回想，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是有一顆淚痣！奴婢記不得是哪只眼睛了，但确實有一只眼睛下有一顆淚痣！”一個當時在場的女使斬釘截鐵地說。

果然是他！

魏獻攥緊了拳頭。

公子蘭！你把風兒拐到哪裏去了？！

嬷嬷揣測着魏獻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公子，但是夫人确實和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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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管這個！”魏獻這會也沒有好脾氣了。

“我不管你之前見過誰，我的夫人，有且只有她一個人！”

嬷嬷不敢再問，又趕緊獻寶。

“這是奴婢在卧房裏找到的，壓在糖果子底下的一封信，應該是夫人留給公子的。

魏獻用顫抖的手一把抓過來，密密麻麻寫在絲帕上，是她熟悉的字跡，和那次她在絲帕上寫下的珍重一樣的字跡。

幾年之前，妾來歸雍國，也知前途艱難，沒有任何期許。誰知竟有幸與君相識。妾本蒲柳之姿，君乃桓桓松柏，得君相知、相護、相伴、相憐……妾此生已無悔。

奈何人心叵測，前道依然艱辛。君對妾之垂青，妾不想被朝堂争鬥污染。只想獨守于心，等有一日，你我都已垂垂老去，還能偶爾在月明星稀之夜，獨自回憶。

妾亦知今生虧欠你太多，兩次舍命相救，一生刻骨銘心。

留給你三件東西，前宮正的供詞，是回護你和世子的盾；季子白，是破開氏族跋扈的劍；如果雍國堅守尊王攘夷，天子冊命會是你和世子一生最牢固的铠甲。這三件東西，萬望收好。妾能力所及，僅此而已。

雍陽宮裏的君夫人，就讓她薨逝吧，雍不需要太後。

喜歡你寫給我的詩……

初見驚鴻，再見傾心，三見我志靡堅。

翻過來，絲帕背面還有一首小詩：

陡彼崔嵬，松柏桓桓。

彼君子兮，洵美且儀。

既見君子，中心悅之。

陡彼高崗，松柏丸丸。

彼君子兮，洵美且仁。

既見君子，中心藏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魏獻攥緊了絲帕，心如刀絞。這些天每天都在一起，為什麽一句都不和他提？她應該早就做好了要離開的打算，究竟是為了什麽，覺得他們之間有不能解決的阻礙？

想起她幾次三番和他提過，不想再回雍陽，可是他沒有在意！他該死的沒有在意……

她不是沒給過他機會，如果那時就做好安排，而不是一味安慰她忍耐，她可能就不會離開了……

公子蘭，莫非許她不再回雍陽，才讓她頭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

“來人！”魏獻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

“備馬！去尹國！”

洪伯等人紛紛跪求魏獻：

“公子！雍侯葬禮的日期快到了，再不返雍就趕不上了！”

“到時諸國使節聚集，您作為執政不能不在啊！”

“等安頓了葬禮，再尋夫人不遲啊！”

魏獻幾近崩潰：“你們每個人，都只知道讓我盡責！盡責！我已經盡了十幾年的責了！”

有人考慮過他的代價嗎？

上一次，娶了不愛的女子為妻，并且準備無欲無求地過一輩子。

這一次，認認真真愛一個人，想認認真真抛下一切和她長相守，她卻不答應了。

因為他有他的責任……

魏獻第一次覺得他扛不起這麽重的責任。

洪伯擔心他太過傷心，又誤了雍國的大事，眼睛一轉，問道：

“夫人在雍國可還有親近的家人？他們之間可還有聯系？”

魏獻擡起頭來，戎生，戎生一定知道伯江的心結在哪裏，他們兄妹倆之間一向無話不談……

魏獻知道，伯江的心結不解開，就算尋到了她，她也不會跟着自己再回雍陽。

當務之急，是打聽清楚她的心結到底在哪裏。

“好，明日便回雍陽！”

伯江坐在馬車上，一連幾天，她和公子蘭都沒怎麽說話。

她透過車簾觀察着車外，害怕魏獻追上來，但是，當發現他最終沒有追上來，她的心痛得不可自抑。

不可能現在還沒有發現她跟着公子蘭走了，可是，也許那個人不想再追了。

她嘲笑自己，決定要走的不是她麽？抛下他的人，不是她嗎？

因為害怕終有一天被他抛下，所以選擇先抛下了他。

這樣的她，還有什麽值得人家來追的？

她是個沒有勇氣的孬種，她不配！

公子蘭一直都在偷偷觀察她的表情。

發現她一時笑，一時哭，一時又面無表情地發呆，他深深擔憂，又不知道怎麽幫她排解。

嘆了口氣，他幽幽開口：“有時候，我也懷疑我這麽做太自私了……”

伯江擡眼看了看他：“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和你沒有關系。”

蘭看着她：“我帶你走不是因為這是寡君的命令，而是我想帶你走。”

伯江笑了，安慰道：“蘭哥哥，沒有關系，真的不怪你。”

“風兒，我想帶你走，是因為覺得你不值得過那種埋沒一生、依附他人的生活。”

蘭其實很想說，他很喜歡看她思考問題時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在那瞳孔深處，他覺得有星辰大海。

他是真的自私，他不僅喜歡她眼睛裏的星辰大海，還期許着，每天睜開眼，便能看見這片星辰大海。

他們走了半月有餘，慢慢的風景變得風清水暖起來，已經進入吳地了。

吳地也已經入秋不少時日了。

這裏是有虞先祖開創的基業。一個不受父母待見的長子，每日目睹父母對弟弟的寵愛，最終放棄了堅持，背井離鄉，來到這片蠻荒不開化之地。為了能在這片土地上更好的生存，他不得不學當地人斷發紋身，又娶當地蠻族女子為妻。

等他的父母想起他來，想要叫他回去，他卻只能說，我斷發紋身，相當于刑餘之人，不配再回去侍奉父母。

缺少父母疼愛的故事很多都是這樣的，父母親手摧毀了孩子的意志，最後孩子還要說，因為我是這麽糟糕，所以不配得到父母的疼愛，這其實是一種本末倒置。

古人拿這種故事當作“讓賢”來歌頌，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謙讓背後，是多麽無助的絕望。

好在吳地物産豐富，人民勤勞，如今也是一派欣欣向榮。

因這吳地開國之君是有虞開國之君的叔伯，因此吳君甚為傲慢，從不認為自己是有虞封國，并以“天子”自居。

吳地的秋天，應該是這天下最美的秋天，蘭知道這一帶有一片望不到頭的平仲林，所以才帶着她繞道吳地，想讓她看看美景，忘了悲傷。

走着走着果然就走到了平仲林，蘭故意讓趕車人放慢了速度。

看了看伯江的臉色，不喜不愠，便讓馬車停了下來。

“要不要下去走走？”蘭試探性地問。

在車上一直待着不動，伯江确實覺得周身酸痛，想要活動一下筋骨，于是點了點頭。

蘭于是先下車，接着把她扶了下來。

果然，平仲林一入她的視線，伯江就被美景震撼地眼裏放出光來。蘭暗自欣喜，終于在她眼裏看到了久違的光。

時間已經差不多快到深秋了。平仲林已經層林盡染，在秋風中搖曳着一樹樹的金色。

最妙之處在于，由于每棵樹樹葉黃的時間略有差別，有些已經是透亮的金色，有些還帶着青蔥的綠色，層層疊疊。那些快要變黃的樹葉也十分有趣，往往是樹葉中心變黃，邊上還是綠的，仿佛是鑲嵌上去似的。

擡頭望去，金黃色的樹冠被午後暖陽照得透亮，映襯得碧藍的天空也格外炫目，美到令人窒息。

伯江在前面慢慢地走，咯吱咯吱踩着落葉。蘭則在後面慢慢地跟着她，他的心思，全在她的舉手投足間。

伯江突然停下來，站在厚厚的落葉之上，仰起頭看着天空。

看過了海，方知最藍的不是天空。

伯江回頭看着蘭，說道：

“蘭哥哥，你不是曾經問我獻許了我什麽嗎？”

蘭定在原地，沒有作聲。

伯江眼眶裏已蓄滿了淚水，她一抖動睫毛，晶瑩的淚珠就一顆一顆滑過她的臉龐。

伯江低下頭，從懷裏慢慢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海螺殼。

挂着淚水，她帶着笑看向蘭：

“他許了我一片海。他說這個裏面有一個大海，是真的，他沒有騙我。”

她緩緩把螺殼放在耳朵邊，帶着陶醉的表情閉上了眼睛。

螺殼裏面，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也許，還是那天他們兩人在海邊聽到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蘭緩緩轉過了身。他也閉上眼睛，滑下兩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