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初見
初見
2013年4月20日。
從機場去淅裏的路上,周韻都在叮囑周景暄,到了別人家裏不能跟大少爺一樣,要多幫忙,多和人聊天……
周景暄聽着腦袋疼,他本來就沒有少爺脾氣,更何況他也不是少爺。
巷子狹小,車子開不進去,周韻将他送到淅裏的古梨樹下,把人丢下車就吩咐司機走了,留周景暄一個人在樹下孤立無援。
周景暄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海鹽檸檬糖,撕開包裝把糖丢進嘴裏,拖上行李箱走進淅裏。
人生地不熟的,他只能靠着手機的地址一路問當地人,有些人說的方言他根本聽不懂,只能禮貌笑笑表示感謝,再摸瞎往前走。
在周景暄即将崩潰的時候,終于在一個玫瑰園門口問到了具體位置。
周景暄望見裏面的人在采收玫瑰,想着手上空空的到別人家不好,便問了一句能不能賣一束花給他。
玫瑰園是種植園,采收後的花都是打包了送到客戶的花店裏去,還沒有做過這樣的零售買賣。員工一時拿不定主意,便讓周景暄稍等,随後去找了李榕山來。
李榕山看面前的人是個生面孔,再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淅裏人。周景暄生得好看,看人的眼神真摯多情,李榕山還是讓員工去取了幾枝花來,象征性收了十塊錢。
周景暄抓着花,不同的花色,拼在一起看着不那麽和諧,卻也不難看。
他沿着員工的指路,終于在累死的邊緣到了目的地。
大門緊閉着,周景暄舔了舔有點幹燥的嘴唇,擡起手,猶豫地敲了敲門。屏息聽着門內的動靜,半晌沒聽到聲響。
他又加大力道敲了敲。
這次聽到腳步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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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暄站得筆直,五顏六色的花束舉在胸前,看着大門被一點點拉開。
“奶奶好!”周景暄一個九十度鞠躬,把花往前一遞,“送給您。”
闫黎被他這陣勢吓了一下,緩了片刻後接過散裝的花,瞧着像是自家玫瑰園出品的。
周景暄直起身,開始報家門:“我叫周景暄,從雲江來的,未來半年多有打擾,請多包涵。”
“……”闫黎一時不知說什麽,只覺得這小孩怪有趣怪可愛的,年紀不大,說話怎麽這麽公式化,她笑了笑,把門完全打開,“來來來,先進來。”
周景暄扛着沉重的行李箱跨過門檻,門後的景色美極了,像個小花園,他在雲江都沒見過這樣的小院。
“小暄啊,你爸爸都跟我說了,你安心在這兒住着,住多久都行。”闫黎帶他進了房間,“這間房間原本是我們家小暮讀書寫作業的屋子,有點小,不要介意啊。”
周景暄搖搖頭,表示不會,比這小得多的房子他都住過。
闫黎讓他先收拾東西,自己去廚房忙活了。
周景暄坐了好幾個小時的飛機和汽車,又繞了長長一段路才到,此刻困乏地坐在床邊休息。
他給周韻和爸爸發了消息,告訴他們他已經住下了,并譴責了周韻不把他送到家門口的行為。
周韻以自己上飛機,手機要關機為理由,不理會周景暄。
周景暄心說騙鬼呢,淅裏到機場要兩小時,現在分明才過去一個小時。
他放下手機,摸出一顆糖,含着硬糖開始收拾行李。
半小時後,周景暄出房門時看到廚房煙囪飄着炊煙,他牢記“要做一個不讓人讨厭的人”這句話,站在廚房門口問:“奶奶,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闫黎見他有點局促,擔心拒絕後他會亂想,便挑了個簡單的活給他:“那小暄幫奶奶剝玉米粒吧。”
“好!”
周景暄能幫忙備菜,炒菜就真的幫不上忙了,他也不會燒火,倒是被煙嗆得連連咳嗽。闫黎心疼小孩,讓他到外邊兒待着透透氣。
不大的院子他很快就轉了個遍,周景暄想上二樓的露臺看看遠處的風景,他扒着廚房的窗戶框問闫黎,得到允許後帶上手機去了露臺。
周圍的樓層大多不超過四層,二三層居多。周景暄扶着欄杆,看到遠處被霧氣籠罩的青山、看到街頭巷尾的行人,沒有嘈雜的汽車鳴笛和喧鬧的人群,在這裏也不會遇到不想見的人。
周景暄覺得淅裏真好。
***
時暮婉拒了林問尋媽媽讓他留在家吃飯的邀請,從林問尋家出來,一如往常走十分鐘的路回家,在路上碰到了玫瑰園的李叔,手裏捧着一束雪山玫瑰。
玫瑰園是闫黎開起來的,但闫黎沒有種植玫瑰的經驗,就雇了李叔幫忙。
李榕山見到時暮後小跑了兩步,在時暮面前停下,然後把手裏的玫瑰塞給他:“小暮啊,瞧瞧,今天這批玫瑰開得好啊。挑了幾枝正想送你家去,既然碰到了就給你了,我還有一個棚的玫瑰沒收,先走了啊。”
時暮抱着已經去了刺的玫瑰:“辛苦了李叔。”
路上的小插曲讓時暮到家的時間晚了幾分鐘,越發接近夏天,白天的時間逐漸拉長,眼下正是晚霞絢麗的時候。
今天終于放晴了,也見到了好幾日不見的落日。時暮心情極好,輕聲哼着歌,腳步也輕盈了些,玫瑰花頭在他的臂彎裏一跳一跳的,沿路落了幾片花瓣。
他蹦跶到門前池塘邊時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鯉魚搶食。等鯉魚散了他也轉過身繼續走回家,只是沒走幾步便頓住了。
他仰起頭看向二樓露臺,欄杆後站着一個少年。時暮視力好,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人。
“漂亮”這個詞用來形容男孩子好像有點不太合适,但時暮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白色短袖的下擺紮進了淺藍色牛仔褲裏,頭頂戴着藏青色的漁夫帽,嘴角帶着很淡的笑意,在那樣柔和的光線下,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幹淨溫柔的氣息。
他見到了周景暄。
于雨過天晴的傍晚,于晚霞奪目的時分。
時暮回過神來,才想起前兩天闫黎在飯桌上和他說過的事,有一位故人的兒子要來家裏小住半年,算是調養身體。
那時時暮正專心剝着蝦殼,聽完後點了點頭。
他把蝦肉蘸了點醬油,然後放進闫黎碗裏,說:“客廳隔壁的房間可以讓給他住,我回樓上寫作業就行了。”
時暮收回視線慢慢往家走,心想,就是他嗎?
推開院門時,周景暄正好踏過客廳門檻,兩個人四目相對。還是時暮先開口,說了一句“你好”。
周景暄察覺到手機在持續振動,應該是有人打電話給他。他朝時暮點頭致意,快步回了房間。
後來吃晚飯時,闫黎總要問幾句時暮在學校的情況,周景暄就在一旁默默聽着。他才來這個家不到四小時,和時暮更算不上認識,在飯桌上他插不進話。
周景暄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人說話都是柔聲細語的,他很久沒有在這樣的氛圍下吃過飯了。他從小被教導食不言寝不語,也是到了這幾年,周啓第一次在吃飯時和他說話,他才知道,原來在餐桌上和家裏人分享事情是不會挨罵的。
突然自己的碗裏多了一只半面沾了醬油的白灼蝦,蝦殼已經去掉了,蝦肉鮮嫩粉紅,醬油滲進米飯裏。
周景暄擡起頭,時暮手裏剝着蝦殼,彎起眉眼笑着問他:“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時暮,暮色的暮,你呢?”
“周景暄。”周景暄看着時暮修長手指捏着的蝦,想起小時候因為剝蝦和父母鬧出了不愉快的事情,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我記住了。”時暮垂眸繼續剝蝦殼,他總覺得周景暄冷冷的,有點難相處,就是問個名字,怎麽臉色還這麽差了?
一直到晚飯結束,他們都沒再說過話。時暮回二樓學習,周景暄接了杯熱水回了自己的房間。
時暮每晚都會學習到十二點鐘,到點就爬到床上睡覺。他不是那種為了學習放棄睡眠的人,睡眠不足會導致第二天上課時精神不好,學習效率會變低,課後就要花更多的時間來補,他不喜歡做亡羊補牢這種工作。
今天一如既往在十二點準時合上教科書,在關燈的時候望見窗外的槐花樹。路邊橙黃的燈光在花瓣上灑了一星半點,讓他想到了日暮下的槐花。
繼而想到了周景暄。
他回想起下午看到的畫面,每一天的天空都是不盡相同的,大抵來說都是漂亮的。在這樣的天空下添一個同樣漂亮的人,應該算是錦上添花。
以至于在很多年後,時暮都覺得那一天有一種無法複制、無與倫比的美。
因為燒透半邊天的落霞、因為露臺旁染上浮光的槐花、因為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玫瑰香……
因為他的周景暄。
他對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格外偏愛,時暮曾經懊惱過為什麽那一天沒有随身帶着相機,但後來轉念一想,就算帶了也無濟于事。
相機拍不出他所看到的畫面,那他不如多看一會兒,将這個畫面牢牢記着。
他也确實做到了,他記了好久好久。
久到七年後再見到周景暄的那一個瞬間,只需要一眼,就能将他帶回這個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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