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末

春末

周景暄回淅裏那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後一天，周五。

到家的時侯還沒到時暮的放學時間，家裏沒人。十天沒有住的房間，周景暄有點潔癖，想着趁現在打掃一下。

然而當他摸到桌子時，卻發現桌上一塵不染，花瓶裏沒有花，但水是清澈的，看着是可以随時插花進去的。

他離開時房間是怎樣的布局，回來時還是一樣，連一個物件都沒有移動過位置。

沒有人趁他不在家亂翻他的東西了。

周景暄靠着床沿，盤腿坐在地上，随便盯着一處地方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景暄才被電話鈴聲叫醒。

周景暄接起電話，懶洋洋地喊了一聲：“姐姐。”

“到了？”

“嗯。”

周韻聽着他的聲音有些疲憊：“累了？去睡會兒吧。”

“睡不着。”外面起風了，周景暄起身去把窗戶打開了點，“剛剛在發呆，算休息了。”

“聽許醫生的話，空閑的時候多出門走走，淅裏的夏天很漂亮的。”周韻道，“要是不認識路，家裏哥哥出門的時候可以問問他願不願意帶你一起，多和其他人一起玩，有什麽好玩的事情都可以和姐姐說。”

“我知道了。”周景暄靠着桌沿，窗外的風吹着很涼快，他想了想，說，“要是哥哥覺得我麻煩怎麽辦？”

“你問過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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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那你怎麽知道他覺得你麻煩？”

周景暄張口無言。

“景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被另一個人認為是一個麻煩。”周韻問他，“你做了什麽讓哥哥生氣的事嗎？”

周景暄想了想：“應該沒有。”

“哥哥說過讨厭你嗎？”

周景暄應道：“沒有。”

“那你在害怕什麽？”

周景暄抓着手機，垂眸凝思。

“弟弟，還沒發生的事情，不要那麽輕易就給它定一個結果，對這件事和你自己，都很不公平。”

***

家裏太安靜了，周景暄看完了兩集《貓和老鼠》，等廣告的時間太過無聊，周景暄索性關了電視，戴上漁夫帽拿上鑰匙，聽醫生的話出門走走。

恰好趕上太陽快落山，周景暄也不走遠，只沿着一條路走，怕走遠了就找不着路了。

淅裏的春末如詩如畫，這兩日應當是下過一場雨，能感覺到空氣很濕潤。

這裏的路大多都是鋪的青石板，踩上去的感覺和雲江的柏油馬路很不一樣，有些坑坑窪窪，導致雨天時會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周景暄注意繞開腳下的水坑，左一腳右一腳，偶爾邁開腿越過去。莫名地覺得有點好玩兒，于是他把那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次。

小巷盡頭的一戶人家，奶奶抱着剛出生不久的孫女坐在門口，覺得這孩子怪有趣的。

別的小孩都愛踩水坑玩兒，他避開水坑應該是怕踩濕了鞋，但又為什麽在那兒來回走動？

她見周景暄不再折返而是往前走來，開口喊了他一聲：“囝囝。”

周景暄聽不懂淅裏的方言，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在喊他。直到奶奶和他招招手，他才走過去。

“奶奶，您喊我嗎？”周景暄在她面前蹲下。

奶奶拍了拍門檻，示意他坐着，用方言問他：“乖娃娃怎麽沒見過，從哪裏來的？”

淅裏話對周景暄來說就是加密語言，他坐在門檻上，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奶奶，我聽不懂。”

奶奶笑了笑，用不标準的普通話說：“我問你是哪裏來的呀？”

“雲江。”

“哦，那個大城市雲江哇？”

周景暄喜歡和老人家聊天，他仰着腦袋，微微笑着：“對啊，奶奶去過嗎？”

奶奶抱着懷裏的嬰兒晃啊晃，說：“我老人家哪去過大城市啊，不過我的小兒子和他媳婦都在雲江工作，在高高的樓裏，坐辦公室的哩。”

“那好棒啊。”周景暄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碰小嬰兒露在外面的小腳丫子，軟乎乎的，“奶奶要是有時間可以去雲江轉轉。”

“不咯，孩子忙，我去要給他們添麻煩的，不去咯，我就在家幫他們帶帶孩子。”

周景暄能明白奶奶的心情，怕給人添麻煩，于是就杜絕一切可能會讓人覺得麻煩的事情。

奶奶忽然笑道：“哎喲我囡囡在看你呢。”

說着，奶奶特意把嬰兒抱得離周景暄近了一些，打趣道：“瞧瞧瞧瞧，現在就知道盯着漂亮哥哥看了，長大了還得了。”

“女孩子嗎？”

“是哩，随她媽媽，生得可漂亮了。”

小嬰兒生得白淨，臉蛋胖嘟嘟，小手朝周景暄的方向胡亂抓着，笑聲清脆，眼睛又圓又亮。

“好漂亮。”周景暄突然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年輕人很少，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和小孩，他問，“奶奶，這裏的年輕人是不是都在其他城市工作啊？”

“對哇，有好多去雲江的，還有那個叫……上嶼、廣骊，都是大城市，說能賺好多錢。”奶奶平靜地說道，“我們就在家幫他們帶好孩子，他們才能少點顧慮。”

“過年過節的時候能回來一次就很好啦，隔壁範嬸的孩子都兩年沒有回來了，忙得慌。”

懷裏的娃娃總在亂動，奶奶把她往周景暄懷裏送：“來，囝囝，娃娃想讓你抱。”

周景暄極少抱人，更何況是這麽小的小孩兒，他半個身子都僵住了，抱着孩子一動不動，怕抱緊了孩子會疼，抱松了又擔心摔了她。

好在小孩兒在他臂彎裏很快就安分了，睜着大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起初還會用小手扒拉周景暄的衣服，“咯咯”笑着，之後慢慢安靜了下來，呼吸淺淺地睡着了。

周景暄把小孩兒還給奶奶時如釋重負，但不可否認，抱一個人感覺是挺滿足的，懷裏暖烘烘的。

他放低音量和奶奶又聊了一會兒，口袋裏的手機振了振，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時暮的電話。

“家裏人來找了？”奶奶笑道，“太陽要落山了，該回家吃飯咯。”

周景暄起身和奶奶道別，接通了時暮的電話。

“周景暄？”時暮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來，有點失真，不如他平時說話那麽好聽，“你在家嗎？”

“不在，我在外面，現在準備回去了。”

“噢，我快到家了，但我把鑰匙落在教室抽屜裏了，你……”

“我知道了，我離家不遠。”周景暄小跑起來，“我回去給你開門。”

“你別跑，路不平很容易摔的，我先到家我等你就是了。”時暮聽到他微微喘氣的聲音，不過确實有聽話停了下來，“小時候我摔了好多次，要擦紅藥水的，我都摔到怕了。”

“我不跑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題沒什麽營養。

時暮轉進巷子的時候，擡眼就看到了周景暄的背影。他和往常一樣，穿得寬松休閑，出門時還是很喜歡戴一頂漁夫帽。

時暮彎了彎眉眼，放輕腳步踩着青石板路，跟在周景暄身後，通過電話喊着面前的人。

“周景暄。”

“嗯？”

“回頭。”

周景暄不明所以回過頭，一捧白雪山赫然出現在眼前，沾染了黃昏的暮色。

那是一大捧玫瑰，他的鼻尖甚至碰到了花瓣，嗅到了淡淡清香。

周景暄的視線越過玫瑰，望進了時暮含笑的眼睛裏。

***

時暮把花給了周景暄，接過鑰匙，空出手來從書包裏翻出一個小手提袋，裏面裝了各式各樣的糖果。他撥開周景暄抱着花的食指，讓他勾住繩子提手，然後再把手指壓回去。

“這是什麽？”周景暄問。

時暮掰着手指數：“糖果、巧克力、果凍……好多呢。”

“為什麽給我這些？”

時暮甩着鑰匙走在前面：“明天兒童節啊，都是班裏的同學還有老師給的，太多了，正好給你一份。”

周景暄失笑：“我都多大了還過兒童節呢？”

“沒成年就可以過。”時暮回過身倒着走，“我問過奶奶了，你比我還小半年，我是哥哥。我可以過，你也可以過。”

周景暄接受了這個理由，“那哥哥小心一點兒。”

周景暄第一次這麽喊他，時暮還有點小意外，反應了幾秒才回他：“摔不了。”

“那你小心鑰匙，要被你甩進池塘裏了。”

“……”這是唯一能開門的鑰匙了，時暮不甩了。

***

周景暄回屋把花插進花瓶裏，将那一袋子糖倒出來，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擺在小桌子上。

“糖果軍訓，早中晚分別吃掉一個……或者兩個。”

随機挑選幸運的小糖果結束軍訓。

周景暄出來時，時暮正坐在門檻上，雙手托着下巴。

時暮看着飄落院中的槐花，吹在身上的晚風都帶了點溫熱。

他走過去，在時暮旁邊彎下腰，讓視線和時暮在同一水平線上。

“你在看什麽？”

“槐花落了，過幾天又要掃地了。”

時暮微微側頭，和周景暄對上了視線。

時暮長得好看是毋庸置疑的，這張臉離遠看或湊近看都挑不出毛病，但湊這麽近看還是第一次。

周景暄一直覺得時暮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感覺，不知是因為他的聲音還是因為他的行為。

時暮在他看來，有如春末那般的溫和，又不缺盛夏那樣的熱烈。

從他認識時暮到現在，他就沒見時暮生氣過，仿佛天生沒有脾氣似的。

周景暄很少碰到這樣的人。

周景暄喜歡溫柔的人。

“萬一風都吹走了呢？”

“這種程度的風能把槐花吹落，但沒辦法把已經落地的花吹出院子的圍牆。”時暮看回院中，“其實我挺喜歡這個時候的。”

“為什麽？”

“槐花落了，代表着快放暑假了。”

時暮說話總會讓人覺得他是帶着笑意的，聲音輕而透。

“周景暄。”

“夏天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