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中秋

中秋

遠處的朝陽已經升起,時暮擡起手擋在眼前:“天亮了。”

山下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隔得遠遠的仿佛都能聽到聲音。家家戶戶的房頂都曬着東西,黃一片紅一片的,像潑了一團顏料。

“後來呢?”周景暄問。

“後來就跑出門直接撲到爺爺身上,吓得他煙都掉了。聽奶奶說我哭得街坊鄰居以為我挨打了,連問尋都爬到牆頭偷看,就看到我和爺爺抱在一塊兒哭。”時暮可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揪着地上的雜草嘟哝道,“他總愛拿這件事笑我,說我哭得好醜。”

“也是從那天之後爺爺更慣着我了,生怕我有一點不開心。而我也想讓他高興,所以不再提那件事情,該學習的時候就學習,他們不允許我做的事情我就不做。熟識的鄰居都誇我聽話懂事,我心裏得意,爺爺和奶奶也跟着開心。”

從小就沐浴在陽光和愛意裏的時暮,無論何時都是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周景暄心想,或許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成為這樣的人,但他知道了,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美好、如此讓人羨慕的人。

“你和我像是兩個極端。”周景暄說,“不過不重要了,愛太奢侈了。它不是必需品,沒有也死不了。”

“可是……”

周景暄突然問道:“你知道情感淡漠嗎?”

“啊?”

“這是一種心理疾病,表現為對各種事情缺乏應有的情感反應。三年前我就确診了。”周景暄平靜道,“我知道哪些行為表示別人對我的喜歡,但我感覺不到被愛的快樂,所以愛對我來說真的不重要了。”

“你也說了這是一種病,治好了你就能感知到了對嗎?”

時暮可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情急之下抓住了周景暄的手,周景暄看着他殷切關心的眼神,心髒忽地“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許醫生跟他說過,當有情緒波動的時候,多留意一下是因為什麽事情或者什麽人。

時暮詢問道:“要怎麽治?吃藥?還是需要有人每天跟你說‘我愛你’?或者每天擁抱你一次?需要怎麽做你可以跟我說,我盡力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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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雲江複查過兩次,不管是抑郁症還是情感淡漠都有所好轉,結合許醫生的診斷和自己貧瘠的情感感知能力,周景暄能斷定,他的情緒有一端綁在了眼前這個人身上。

周景暄答道:“吃藥就好。”

時暮不需要再費心為他做什麽,不必接收他的壞情緒。

時暮只需要站在能讓他看見的地方,就足夠讓他平靜無波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下山回家走在山路上,周景暄想起了什麽,問:“對了,你之前說爺爺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黃昏照到了你身上。”

時暮走在前面,聞言回頭道:“是啊,怎麽了?”

“我以為是因為你的眼睛。”周景暄站得比時暮高一個臺階,俯身與他對上視線,用手掌阻擋落在時暮臉上的太陽光。

少了刺眼的陽光,時暮原先微眯的眼睛睜大了一些,周景暄看着他的眼睛,繼續說:“琥珀色的,像夕照的暮色。”

時暮頓了一下,随即笑了,眉眼彎彎的:“總有人說我的瞳色太淡了,不好看,再深一點就好了,就像你的眼睛這樣,深邃又明亮。”

“很好看。”周景暄肯定道。

在你的臉上尤其好看。

時暮對自己的認知很明确,從小時候被人誇可愛,到長開了被人誇帥氣。

他毫不謙虛道:“我也覺得。”

***

推開院門時正好撞見闫黎端着粥從廚房出來,闫黎有點意外道:“大清早的又跑去哪玩了?”

時暮撓撓臉:“就……出去走走。”

“見鬼了,周末起這麽早。”闫黎一邊嘀咕一邊往屋裏走,“洗手吃飯了。”

熬大夜不睡覺的報應來了,時暮連吃飯都在犯困,草草吃完飯就上樓睡覺去了。

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開門進來,有輕微的腳步聲和沉悶的噠噠聲。時暮睜開一只眼睛,看到周景暄仰頭把手裏的藥片吞了下去。

時暮嘟哝道:“怎麽一個情感淡漠症要吃這麽多藥,很難治麽?”

周景暄擰緊藥瓶,把桌上的藥盒收回自己的背包裏。只是情感淡漠當然不用吃這麽多,不過時暮不需要知道他還有其他的病。

周景暄随口胡謅道:“還有一些保健品而已。”

“哦。”

時暮朝他伸出手,周景暄走到他跟前,“怎麽了?”

時暮沒有睜眼,感覺到自己的手碰到周景暄蓬松的頭發後來回摸了摸,輕聲喃喃道:“要治好哦。”

周景暄聞言低頭笑了,偏頭蹭了蹭時暮的手掌心:“會治好的。”

“嗯……”時暮從喉嚨間蹦出一個悶悶的音節,下一秒手臂一垂搭在周景暄肩膀上,睡了過去。

周景暄把他的手擺好,下巴擱在床邊,歪着頭呢喃:“我答應你。”

***

中秋節烤月餅已經是傳統了,家裏還保留着最原始的做法,在院裏架好大鐵盤,上下都燒着柴火。

補了個覺後的時暮精神得很,搬了板凳拿着蒲扇就往鍋爐邊走去,自覺地擔任起夥夫的工作。

周景暄在廚房幫闫黎給月餅壓模,将包好的月餅胚子放進長柄月餅模,稍微按壓緊實,再反過來往桌上輕輕磕一下,一個印着花紋的月餅就做好了。

周景暄找到了樂趣,幾個月餅模具來回換,再強迫症地把同一種花色擺在一起。

“奶奶,鍋熱了。”時暮在外面喊道。

周景暄把最早做好的月餅整整齊齊放上鐵盤。

時暮站得遠了些,臉被烤得有點泛紅,拿着扇子給自己的臉扇風降溫。

“燙嗎?”周景暄用手碰了碰時暮的臉,拿開後看到他臉上殘留的面粉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沒擦幹淨。

但他沒提醒時暮,也沒有給他擦掉。

時暮撩了一把額發,用手擦汗:“你往那站幾分鐘就能感受到了。”

周景暄惡作劇一般往時暮另一邊側臉抹了一道面粉印子:“從你的臉上就感覺到了。”

時暮亂抓了一把頭發,把板凳搬到上風口坐着,隔了段距離,托着腮幫子看火。

“小暄,來壓模。”闫黎在廚房喊道。

周景暄拿着空盤子小跑過去:“來了。”

月餅的香味在院子裏萦繞了幾個小時,時暮饞得舔嘴唇咽口水,烤完最後一盤後直撲擺在飯桌上的月餅。

手已經停在月餅上空不過十厘米的地方,嘴上還是老實地問一句:“可以吃了麽?奶奶。”

闫黎指了一塊賣相比較抱歉的月餅,說:“挑醜的吃,漂亮的一會兒要拿去送人。”

周景暄拿了一疊油紙進來:“奶奶,是這個嗎?”

“對,包好了好送人。”闫黎接過油紙,拿過幾個月餅放在油紙中心。

周景暄在一旁看着,闫黎道:“我們小暮最會包月餅了,包得可好看了。”

“我來。”時暮把最後一口月餅塞進嘴裏,擦幹淨手拿過一張新油紙,三兩下就包好了一筒月餅。

他的手指修長勻稱,疊紙的速度又快又穩,不會過于松散,也不會擠壓變形。

包好的月餅都裝在竹編提籃裏,周景暄本來不想出門和時暮去送月餅,不想面對那麽多人,但最後還是拗不過他。

時暮一手提着籃子,一手拖着周景暄出門:“我帶你去林問尋家摘蓮霧啊。”

周景暄稀裏糊塗地出了門,一路上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蓮霧是什麽?

兩人先經過了林問尋家的廚房,時暮從窗外往裏望了一眼,林子逸背對窗戶拿着刀在剁案板上的雞,倒是曾語先發現了他。

“幹媽。”

曾語看到他就開心:“多大了還愛扒窗戶,快進屋來。”

“馬上。”時暮問:“幹媽,蓮霧熟了嗎?”

“早就熟了,多摘點回去,再不摘就爛樹上了。”

“好哦!我現在去。”時暮拉着周景暄就走。

看到蓮霧樹後周景暄才知道原來這是一種水果,一簇一簇的,像挂在樹上的鈴铛。

周景暄接過時暮摘下後擦幹淨的蓮霧,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間充滿口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驚喜道:“好吃诶,雲江好像沒有這個。”

“跟我出來很好吧,又吃到新東西了。”時暮得意道。

時暮摘了兩簇蓮霧放進籃子裏,走到林問尋家門前,悄悄推開虛掩的大門,從門縫裏探出個頭。

在院中洗柚子葉的林問尋擡眼一瞥,扭頭就沖屋裏喊道:“媽,時暮又來蹭吃蹭喝了,還提了個籃子。”

時暮:“……”

倒是林子逸坐不住了,從廚房沖出來,手裏還拿着鍋鏟。

林子逸以前是當兵的,說話聲音洪亮,聽起來氣勢十足:“臭小子,你弟弟回家拿點東西怎麽了?小暮過來。”

時暮推開門招招手:“我來啦,幹爸。”

林問尋甩着柚子枝條上的水,插到大門兩邊:“自己進屋拿吧,籃子小了,裝不完的。”

時暮哼道:“我就是來送個月餅,別說得好像我是個土匪。”

說完進屋送了月餅,出來時提着滿滿一籃子的東西,手上還抱了個大柚子。

林問尋端着盆,柚子葉泡在裏面,他随手撥了兩下,努努嘴:“嗯,今年拿少了。”

“咱媽太熱情了。”時暮嘿嘿笑道,把柚子轉移到周景暄手上,“周景暄,抱一下。”

林問尋挑起一條柚子嫩枝,甩掉葉子上大部分的水:“來來來,你倆站好,給你們灑點水。”

周景暄疑惑道:“灑水?”

“習俗,中秋這天在身上灑點柚子水有祈福、辟邪的作用。”時暮悄聲道,“雖然我不信這些,但這是別人的一種祝福,就接受吧。”

“像傣族的潑水節那樣潑得越多祝福就越多嗎?”周景暄問。

時暮有點驚嘆于他的想法:“灑一點就算了,沒必要把自己搞得濕漉漉的,回去路上讓人看着能好看嗎?灑水的那個人是真心祝福就可以啦。”

他扭頭看向林問尋,無辜地問:“你是真心的吧?”

“……”林問尋擡起手,往他倆身上都灑了一點水,然後用柚子枝條指着門,冷哼一聲,“你走。”

時暮才不管他,拿過他手上的枝條在盆裏沾沾水,站得遠一些,然後輕輕一甩,細小的水珠就落到周景暄身上,帶着一點柚子的清香。

周景暄的眼睫毛上沾到了水,眨眼間視線模糊了一點,他看不清時暮,但能感覺到時暮應該是開心。

他聽到時暮帶着笑意說:“我是真心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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