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禮儀先生

禮儀先生

春天的杜鵑花開得繁盛，卻不及這滿城紅火。

将軍府外街擠滿了人，大人小孩并排在兩旁。将軍府的二管家領着一衆小厮丫鬟，從拂曉時待命，吉時一到就沿街發喜糖喜酒。百姓紛紛翹首以盼，他們不只是想沾一沾喜氣，也因為他們敬佩霍将軍。

當年若不是霍老将軍和現在的霍将軍拼死守住京城，他們這些百姓連沾喜氣的命都沒有。大明邊防有霍家軍死守才讓北羯不敢輕舉妄動。老百姓們很實在，誰保護了他們誰就是他們的恩人。

霍思思既忐忑又羞怯，看着鏡中陌生的自己滿是幸福。霍夫人從喜娘那裏接過梳子從頭梳到尾，嘴裏打趣：“吾兒今日很美，便宜莫淩那個小子了。”

“娘……”霍思思害羞地低下頭。

霍夫人抱怨：“莫淩是娘看着長大的。你從小就對他親近，娘也知道他的為人，但他也太心急了從提親到迎娶才短短半個月。”

霍思思不滿地說：“娘，淩哥哥——他也是想早點娶我，何況淩哥哥……”她并沒有把後半句說完，一想到莫淩身中劇毒，她的心情又跌入谷底。

霍夫人并沒有發現女兒的異樣：“都說女大不中留，你就知道維護你的淩哥哥。”

丫鬟小紅适時插話：“夫人，相府和将軍府離得很近，小姐可以經常來看望夫人。”

霍思思帶着一種異乎尋常的認真，轉過身拉住霍夫人的手，說：“娘，孩兒不孝今後不能陪伴您了。”

霍夫人并沒有多想，她摸了摸霍思思的頭：“你這孩子有這份孝心就夠了。”

“不，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霍夫人有些詫異，正要說點什麽，喜娘就在外面喊：“吉時已到，請小姐出閣。”

丫鬟小紅打開門，就見霍桀背着手站在門口。小紅看見他有些害怕，小公子前些日子調戲陸小姐不成反被打傷，性格愈發暴戾。

小紅顫顫巍巍地行禮：“桀公子。”

霍小公子只是瞟了她一眼，小紅腿肚子都在抖，所幸他并沒有亂發脾氣還沖她點了頭。小紅松了一口氣，心想今日小姐喜事桀公子心情比較好吧。

“哥。”

霍桀對霍思思倒是溫柔不少，他說：“如果有人欺負你，回來告訴我。”

霍思思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眼淚侵入他的外袍暈開一片水漬，她哏着咽喉斷斷續續地說：“哥，思思會的。”

霍夫人舉起帕子擦眼角，待兄妹二人分開笑着說：“行了，快點把你妹妹背出去，別誤了時辰。”

府外，衆人聽見敲鑼打鼓的樂聲，地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有規律的跳動。莫淩身穿喜服騎馬而來，往日白皙的臉龐格外紅潤，可惜那特別定制的紅花還是略大些，挂在胸前顯得他更加瘦弱。

酒樓上，一主一仆坐在窗邊。

同樓下熱鬧的景觀有所不同，孤零零兩人着實奇怪。一襲朱紅長袍的貴公子聽見鑼鼓聲轉頭朝樓下望去。他凝視着越來越近的新郎官，猛地将杯中的酒倒入口。可能不常喝酒，這一口将他嗆地直咳嗽。

常喜連忙幫他順氣，勸道：“皇上，酒傷人身。”

南宮玖不理會，像喝茶般一杯又一杯往嘴裏倒灌得滿臉通紅。他咳地厲害，待緩過來便站起身倚靠窗而立，目光随着那道身影移動。

莫淩騎着高頭大馬目不斜視，專注地看着前方。突然，他不知看到了什麽，頭微斜露出一抹笑。

南宮玖順着他的目光看，眼尖地發現一片紅色綢布縮回将軍府內，不用猜也知道他對誰笑。

他心若被黃蜂的尾後針紮透，無意識地捏緊手剛養好的手心又受到重創，一滴滴血順着骨節落在窗沿砸開朵朵血花。

常喜發現他手上的血跡，擡起頭順着他所凝視的方向看去，頓時吓得張大嘴。他看一眼莫淩，瞄了一眼南宮玖，雙眼在兩人之間徘徊，驚疑不定。

莫淩似有所覺，轉過頭在人群中搜尋，但都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南宮玖深深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腦海中閃過曾經模糊的片段，一對男女在煙花下緊緊相擁，他喃喃自語：“每次都這樣，朕只能看着你的背影。”

說完自己卻愣了，他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場景？難道這是原來的自己留下的記憶？那他對他如此會不會也是……

常喜并不知道他們皇上內心經歷了怎樣的變故，只見他眼神變得堅毅，他将酒杯放在窗沿轉過身說：“常喜，我們走吧。”

“啊？”

常喜一時沒反應過來，待人出包廂才跟上去。

此時，莫淩突然擡起頭準确地望向剛剛那扇窗戶。可惜已人去樓空，只剩清酒一杯，半點熟悉的痕跡也沒留。

相府，霍将軍和霍夫人站在門口。

“小女就托付給你了。”霍将軍用手捋捋胡子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待她。”

莫淩鄭重地說：“莫淩會的。”

轎夫擡起花轎，一行人吹吹打打過兩條街。丫鬟小厮浩浩蕩蕩百來人，加上擁在身後的京城百姓，迎親隊伍格外龐大。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夜無月，無風，無雲。

若不是前廳熱鬧的歡笑聲，後院一切似乎都凝固住，連屋檐的紅綢都紋絲不動。

莫淩搖搖晃晃走到房門口，停頓片刻，這才推門而入。他看見霍思思雙手抓緊喜袍，小女兒姿态盡顯。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用喜稱挑起紅帕。

霍思思微微低頭，雙頰在一對紅燭的映襯下呈暖紅，比少女時多幾分風情。當她那雙水潤的眸子朝你看時，恐怕很難不心動。

可她越是風華動人，莫淩心中的愧疚就越多。

“思思，你餓嗎？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嗯!”

莫淩體貼地牽手将她領到桌前，為她布好碗筷。

霍思思托着腮靜靜看他，燭光為他眼底鋪了一層暖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指點了一下他的眼角，指尖的溫度太燙人，熨帖到了心坎裏。

莫淩轉頭看着她，兩人四目相對又同時避開。

“先吃點。”莫淩若無其事，淡定地為她布菜。

“淩哥哥，你也多吃點。”霍思思無不擔憂，“思思見你比半個月前愈發清瘦。”

兩人安靜地吃着菜，誰也沒有開口，屋內只有碗筷相碰的聲音。

莫淩放下竹筷，話在嘴裏繞了好幾圈，最終狠下心來說：“表妹，我只剩下三天時間。莫淩有負于你，也許還有負于霍家。你的心意莫淩全知，今生恐怕難以為報。”

霍思思打斷她的獨白：“淩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偷偷爬樹出府，我對你說的話嗎？”

莫淩望着她堅定的眸子，耳邊響起一個女童稚嫩地聲音。

“淩哥哥，淩哥哥，思思以後要做你的妻子。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當時她怎麽回她的，好像是：“你不可嫁給我。”

“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我……只當你做妹妹……”

“淩哥哥，即使你不喜歡思思，思思也會一直喜歡你。所以，你娶我吧。”

“乖，等你長大再說。”

……

“表妹……”莫淩忍不住嘆息。

“生同寝死同椁，不敢與君絕。”

莫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複睜開，似乎下定了決心，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肅着臉問：“這樣，你還願與子偕老與子白頭嗎？”

原以為她就算不生氣也應該驚訝，不料，她卻笑了。莫淩沒有哪一刻覺得如此荒唐，她一頭霧水：“為何發笑？”

霍思思緊緊抱住他又或者是她，将頭埋在她的脖頸，暖暖的鼻息落在耳後根讓莫淩極不适應。她勾起嘴角帶着天真地笑：“淩哥哥，你總是說我傻。你才是那個最傻的。”

“思思，你……”

霍思思笑着笑着越笑越大聲，眼中兩行清淚無聲落下，她啞着嗓子：“傻哥哥，你在哪思思就在哪，休想擺脫我。思思會一直一直纏着你，所以，淩哥哥娶我吧。”

莫淩看着桌上的一對紅燭明明滅滅，墊桌子的紅綢被風吹起一角，感受到積聚在喜服上的淚水被冷風漸漸吹幹。

莫淩望着窗外搖動的樹枝，心想：終于起風了。

她回抱住霍思思，輕輕地說：“好，我娶你。”

對不起，利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