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禮儀先生

禮儀先生

明成帝元年二月，明成帝微服出巡不幸落水，巧遇霍三小姐帝一見傾心。

明成帝元年三月，莫丞相之子莫淩迎娶霍家三女。

明成帝元年四月，霍啓明和莫淩逼宮，将皇帝軟禁于紫銘宮。

四月初五，北羯入犯中原，陸均調遣一千精兵同霍家軍裏應外合将北羯名将斬殺。同時，莫淩死于大亂。

四月十五，明成帝重新執政。霍啓明犯通敵賣國的大罪于午門斬首，霍家軍由陸均父子接手。

五月，明文帝為前禮部侍郎李固原的冤案平反。追封李固原之子李淩為皇太傅，以昭帝王感恩之心。

明成帝二年正月，李淩夫人霍氏入宮請願為夫殉葬。帝準。

明成帝三十六年，帝薨。死後肉身葬于皇陵，另設衣冠冢葬于李氏祖墳。

皇宮內院一處房屋，前太監總管常喜正坐在院子外頭曬太陽。他的膝蓋上倒扣着一本書——“明歷年紀”

書的內頁又薄又皺，顯然它的主人經常翻看它。

此時歲月靜好，突然闖進一個女童将靜谧的氣氛打破。女童衣着華貴明顯是宮內的主子。

“常公公。”女童脆生生地叫。

常喜已經五十多歲，前年耳朵聾了聽不太清楚別人講話。新帝問他願不願意出宮，他選擇留在玉淩宮養老。玉淩宮的原址還是當年禦書房偏殿，後來禦書房擴建才改的名。

“四公主，今兒怎麽有空到老奴這邊來？”

小姑娘自動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常喜面前笑着說：“常公公，上次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

常喜想了片刻，半點印象都沒有，他問：“公主老奴上次講到哪裏了？”

小姑娘認真地想一想：“皇爺爺被逼宮，接下來呢？”

常喜點點頭似乎沒有聽見小姑娘的話，自言自語：“老咯，不中用了！”

小姑娘拉着他的衣擺半撒嬌半催促：“公公，你就快點告訴茹兒吧。”

“好好好，老奴這就講。”

那是四月，忘了具體日子，只記得那時是杜鵑花季末。花也像人，終會有結束的一天。

那些人像馬蜂出巢一股腦湧到前殿，宮裏的禁衛軍藏着敵人，兩邊軍隊裏外聯合将皇上困在大殿。皇上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只是問“莫先生不敢來見朕嗎？”。

老奴還弄不清楚，整個皇宮就已經淪陷。我親眼看着皇上被押進紫銘殿，誰也不準進去伺候。守在門口一整天夜裏就見到了莫先生。

那時候莫先生的模樣真叫人驚訝，頭發全變白了，像北京冬天窗格上那沒被人踩過的雪。但那時候是春天，哪裏來的雪。

莫先生問皇上怎麽樣了？他說老奴是不是也認為他背叛皇上。

“那公公你怎麽說呀？”小茹兒托着腮好奇地問。

老奴知道莫先生絕對不會背叛皇上的。當年，老奴被曹公公威脅若不配合監視皇上就把宮外的妹妹賣到青樓。這還是莫先生幫我救出妹妹，就為了讓我真心伺候皇上。

“莫先生是個好人。”小茹兒下結論，“後來呢？”

我覺得莫先生會有辦法的，讓他勸勸皇上。莫先生是我們大明最聰明的人，他絕不會和霍将軍造反。

莫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拒絕，他說皇上不會想看見他的。老奴想解釋，但莫先生似乎有急事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老奴心裏着急，自從半個月前莫先生和皇上吵架，皇上就天天盼着莫先生來。好幾次夜裏我都看見皇上坐在桌前抄書，隔天宮女收拾屋子的時候老奴趁機看了那些廢紙，全是《禮記》的一段文字。我記得莫先生教皇上背過這一段，皇上這就是想見莫先生了，只是不好意思說。

老奴尋摸着把先生找回來，到了相府這才知道莫先生要娶妻了。老奴立馬把這件事告訴皇上，本以為把莫先生忙得沒辦法進宮的事說了皇上能高興點，沒想到皇上氣得三天沒出過寝殿。後來，莫先生再也沒有見過皇上一面。

宮裏變天但霍将軍并沒有為難皇上。幾天後，北羯突破天津防線包圍京城，浩浩蕩蕩的軍隊震得各處宮殿抖了幾次。老奴以為皇上和我就要死在宮內了，陸守軍帶領一千精兵從宮外殺進重圍，宮內的霍家軍也井然有序配合陸守軍。當天就擒獲了北羯那邊的頭領，一切太順利了。

霍将軍也不敢相信，霍家軍居然不受他調遣。老奴看見他被柳公子壓在地上臉色鐵青，嘴裏嚷嚷着：“莫淩，你狠。莫子俊，你們父子倆算計老夫。”

“莫子俊是誰啊？”小茹兒問。

“公主，他就是前丞相。莫先生的爹，哦不，養父。”

皇上最後還是皇上，可惜莫先生卻死了。

書上記載莫先生是死于四月十五，那是錯的。莫先生來看皇上的那一夜，就已經并病入膏肓。誰也沒有想到，三天前那穿着大紅喜袍娶親的新郎官、那滿頭白發卻面色紅潤的莫先生，怎麽說沒了就沒了。

小茹兒站起身用尾指抹去常喜眼角的淚花，她說：“公公，茹兒前些日子特別喜歡的小魚也死了，茹兒哭了好久。莫先生死了，公公肯定很傷心。”

“公主，最傷心的不是老奴。而是皇上，是霍氏。”

後來皇上知道這一切都是莫先生計劃好的，就為了把兩方一網打盡。皇上重新登基上位，大大小小的事物要處理，同北羯訂立條約，處理霍将軍的事，還有春祭大典。

柳公子還有莫相他們都沒有對皇上談起這件事，老奴更不敢提。那段時間皇上的心情不錯，說等春祭大典過了就恢複莫先生的職位。皇上也問過老奴莫先生的情況，老奴都不敢說。

但最終事情還是捅破了。

“是誰告訴皇爺爺的？太可惡了。”

“這個呀，是皇上自己發現的。”

春祭大典後，皇上突然要出宮。老奴和皇上到了一家銀器店，老奴正納悶呢。皇宮裏有禦用的銀匠啊？皇上掏出三節銀簪。那銀簪雖然斷成三節，但老奴以前天天看皇上把玩，正是霍小姐的琉璃簪。

掌櫃的看了看簪子，又翻了翻店裏的賬本，皺着眉說：“公子，這簪子是我們店裏的劉師傅做的。我記得是被莫府二公子買走，怎麽會摔成這樣？”

皇上說：“還能修好嗎？”

“能，就是不能跟以前一模一樣。”掌櫃的仔細看了簪子的斷面，肯定地說。

“那麻煩掌櫃的。”

趁着填寫條子的空檔，掌櫃一邊寫一邊唠嗑：“哎呦，可惜了這麽好的簪子。當初莫公子買的時候還挺漂亮，可惜，莫公子年級輕輕就這樣沒了。”

老奴看見皇上臉色變得凝重，整個人往後倒了一步，幸虧老奴手快扶住皇上。老奴催促那說漏嘴的掌櫃：“趕緊寫條子，我們公子還有事。”

皇上卻站穩阻止老奴的話，問：“你說莫淩沒了？他去哪了？”

掌櫃用奇怪的眼光看着皇上，他理所淡然地說：“沒了就是沒了，去見閻王爺了。”

“不可能！”

掌櫃寫完條子，不耐煩地說：“愛信不信，相府裏外都挂着喪。今天是第七七四九天，棺材都要入土了。”

皇上聽聞就要去打那個掌櫃，老奴怕出問題只好把莫先生的事告訴皇上。當我和皇上趕到相府的時候，棺材已經運走了入了李家祖墳。

“咦？李家？莫先生找到他的親生爹娘了嗎？”茹兒人小卻機靈，之前的細節她都記得清楚。

是啊，莫先生的父親是個忠臣，莫先生也是個忠臣。

那天，老奴第一次見皇上哭。人都走了，皇上走出來用手摸着那墓碑上“李淩”二字。老奴看着那字只覺得陌生，明明裏面躺着的人姓“李”，可他又真的是莫先生。

老奴想不清楚，也不知道皇上有沒有想清楚。老奴和皇上就站在墓碑前，風吹起墳頭的黃紙白條，四周的草木被清理過滿地都是明晃晃的紙錢。

皇上突然噴出一口血，那血甩在黃白紙錢上、噴在墓碑上、落在黃土地上，比起宮變時那血流成河的景象，這一切微不足道。老奴卻覺得身心發涼。

老奴要去扶着皇上，皇上把老奴甩開踉跄幾步整個人往前倒身子趴在墓碑上。他朝着墓碑嘀咕一句，我離得遠隐約聽見幾個字——“……全記起來了……”

誰知道呢，皇上忘了什麽？又記起來什麽？老奴只記得當年莫先生進宮的那天，風也這麽大，莫先生穿着一件青綠繡竹長袍，笑得非常幹淨。世人說智多近妖，莫先生只有幹淨氣。

回到宮裏皇上大病一場，禦醫說這是心結。老奴知道皇上這是不想活了。那些沒有活頭的人才會害這種病。

幸好還有李固原的冤案要平反，皇上勉強好了但也只是看起來強健。隔了一個月，莫夫人霍氏進宮面見皇上，兩人不知道談了什麽。等老奴進去的時候，桌上正放着一封信是莫先生的筆跡。皇上看着那根銀簪和那封信發呆，一動也不動，似乎再也不會開口。

老奴配着皇上整整一個時辰，皇上突然說：“常喜，朕要吃東西。”

宮內的宮女太監都很高興，皇上已經整整一天沒有進過食，如今願意吃東西簡直是菩薩顯靈。老奴卻知道皇上還有吩咐沒說完。

“常喜，朕要吃包子。她喜歡包子，朕也喜歡包子。”

後來，皇上兢兢業業成為大明朝歷來最偉大的皇帝。

小茹兒聽完思考片刻，對常喜說：“公公，皇爺爺太讨厭了。”

常喜沒有驚訝，只是笑着問：“為什麽呀，公主？”

小茹兒嘟嘴，一臉嚴肅地說：“因為皇爺爺小氣。我和二哥吵架了，但我們還會一起玩。皇爺爺和莫先生吵架了就不見莫先生，還誤會莫先生。我娘說了好朋友之間要信任。”

常喜搖搖頭，望着虛無的遠方悵然嘆道：“皇上不是小氣，只是害怕，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最後變得跟他父親一樣，面目可憎。”

“不懂！”

“希望公主永遠都不要懂。”這個跟了先帝三十幾年的老人露出釋然的表情，“因為那會讓人很痛苦……”

常喜的話随風悠悠飄遠，恍惚中他又看見那片杜鵑花海，莫先生和先帝并肩站在花海中朝他招手，他興奮地跑過去。随着跑動他臉上的皺紋逐漸退化，等跑到二人面前他又變成當年的那個小太監。

現實中，老人閉上眼睛，放在書本上的雙手無力滑落。留下還一臉懵懂的小公主，幸福的離開人世。

……

二十一世紀，考古專家正在開掘一座被盜的陵墓。

當起棺後，眼前三具屍骨讓開棺人員驚訝不已。墓室裏值錢的物件都被盜的精光，唯獨一根銀簪還緊緊握在一具屍骨手裏。幸虧銀簪經過時間的氧化已經發黑，盜墓者才沒有注意到這件物品。

如今除了棺內三具屍體，也只剩下這根銀簪可以證明死者身份。

考古隊的李隊長将三具屍體帶回帳篷，經過一晚的研究，初步判定死者的年齡。一具男屍兩具女屍，男屍年齡五十多，女屍年齡不超過二十。

助手小劉開玩笑的說：“這就是一老頭，恬不知恥地娶了兩個小姑娘，最後要死了拉兩個小姑娘陪葬。”

李隊長瞪了一眼胡說八道的小劉，看着銀簪的樣式突然覺得眼熟。他立馬登入資料庫，查出的結果讓人震驚。

小劉笑眯眯地往前湊，看見那一模一樣的圖片驚訝地說：“這不是出土的那件銀器，明成帝藏品裏最不起眼的銀簪，我靠，該不會……”

李隊長看着銀簪兩處裂痕，興奮地說：“看來，我們找到明成帝真正的墓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