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七歲那年,喻沐楊被爺爺奶奶送上長途汽車,同行的還有一個阿姨。

他被阿姨拉着手,從大巴車再到硬座火車,然後又上了一輛公交車,最後到了一個人很多樓很高的地方。

那天很熱,他們站在太陽下面等了一會兒,阿姨問他要不要喝冰汽水,他搖了搖頭,用手背蹭掉挂在下巴上的汗,說“不用啦”,又說“謝謝阿姨”。

阿姨蹲下來,給他整理了頭發和衣服,又拉着他的手等。

過了好久,一輛黑色的車停在他們正對的馬路邊,從上面下來了一個婦人。

喻沐楊仰着頭,看着她不斷接近,阿姨晃晃他的手臂,“快叫呀,叫媽媽!”

婦人終于來到他們面前,喻沐楊端詳着她的臉,感覺和他從小看到大的照片有點不一樣……似乎更年輕了。

阿姨又晃了晃他的胳膊,喻沐楊才垂着眼睛,怯生生地張口,“媽媽。”

.

媽媽給了阿姨一個信封,阿姨松開他的手,當場把信封拆開,開始點裏面的錢。

這個間隙裏,媽媽微微伏下身,看着喻沐楊,“楊楊,好久不見啦。”

他們真的好久不見了,久到喻沐楊記憶裏的媽媽變成了一個虛影,只能靠着照片上的面龐來完成自己所有關于母愛的想象。

當年他媽媽生下他之後就跟爸爸去外地打工,經常兩三年不回家;可每次回來,媽媽都會給他帶很多高級玩具和童話書,入了夜,還讓他擠在爸爸和她之間一起睡。

五歲的一天,爸爸忽然一個人回來了,瘦到只剩一把骨頭,臉色白得像紙。

爸爸生病了,似乎是很嚴重的病,除了卧床躺着沒有別的治療辦法。

于是他們家就只剩媽媽在外奔波賺錢,爸爸常常告訴他,媽媽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讓他一定要永遠愛她、尊重她。

後來有一天,爸爸突然改口。他罵那女人是個婊.子,蕩.婦,要喻沐楊當自己沒有這個媽。

喻沐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媽媽不再給他們寄錢,爺爺奶奶也漸漸不怎麽給他飯吃。

有一回,鄰居阿婆看他可憐,給了他一個饅頭,這件事被他爺爺發現了,撿了根燒火用的柴火條追着他抽,罵他吃裏扒外,跟他媽一個德行。

那之後喻沐楊總挨打:因為爸爸身體不好,因為他吃得多幹得少,有時甚至因為他瞟了一眼隔壁家院子,爺爺都要打他,打到他哭不出聲才算氣消。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一個從外地回來探親的大學生看他實在可憐,問他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喻沐楊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問大哥哥能不能幫他打個電話,因為他要上小學了。

就這樣,喻沐楊跟媽媽取得了聯系;三天後,爸爸把他叫進屋裏,讓他去找那個婊子.上學。

直到出發前幾天,喻沐楊還在挨揍挨餓,住在狗窩裏。

臨行前一晚,奶奶讓他去河邊洗個澡,回來後給他套上了一套新衣裳。

他就這麽被丢給了媽媽。

“行了,一共一千塊,謝謝嫂子了。”阿姨的聲音打斷了喻沐楊漫無邊際的回憶。

媽媽神色微變,笑容有些勉強,卻還是溫言道:“也謝謝你把楊楊帶過來。”

“鄉下娃子聽話着呢,也不費事。”阿姨笑笑,急着追趕沿路開過的公交車,顧不得跟他們道別就飛奔離去。

喻沐楊仰着脖子看着媽媽,媽媽也低頭打量着他。

媽媽皺了皺鼻子,問他:“你還有別的衣服嗎?”

“有。”喻沐楊打開身邊的口袋。

媽媽翻了翻,眼眶突然紅了,“楊楊,你實話告訴媽媽,他們是不是對你很不好?”

喻沐楊搖搖頭,“挺好的。”

“以後你就有媽媽了,媽媽會對你好的。”媽媽将他帶來的口袋丢進垃圾桶,然後牽着他的手,走進了附近的一幢又高又香的大樓裏。

半小時後,喻沐楊擁有了五套新衣服,上面沒有樟腦球的味道,也沒有欲蓋彌彰的補丁。

是實實在在,貨真價實的新衣服。

喻沐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黑乎乎的像一只小老鼠。但今天小老鼠找到了媽媽,還穿上了新衣服。

他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肚子上的小熊刺繡,小小地“呀”了一聲,黑漆漆的大眼睛裏閃着晶亮亮的光。

.

喻沐楊跟媽媽一起坐上了剛才那輛黑色的車,車開得很快,也很平穩,他沒再像坐長途或者坐公交那樣感覺惡心。

車子開入了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窗戶外的房子變矮了許多,一幢一幢,被白色的栅欄環繞起來。

除了漂亮的房子,這裏還有許多綠植,鮮嫩的綠意仿佛從院落裏噴湧至栅欄外,都是他沒見過的名貴品種。

媽媽拉了拉他的手,對他說:“楊楊,我們馬上就要回家了。家裏有個叔叔,還有個弟弟,他們是媽媽和你的新的家人。”

新的家人?

喻沐楊不懂,但他不敢問。

“所以,你要叫家裏的那個叔叔‘爸爸’,要叫家裏的小朋友‘弟弟’,以後他們就是你的家人,你要把他們當成親爸親弟,知道嗎?”

沒人愛的小孩最會察言觀色了,喻沐楊能感覺出媽媽的尴尬,于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果然,媽媽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頭發,誇他:“楊楊真乖。”

車又開了一段兒,停在一幢三層洋房前面,院外站了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還沒下車,喻沐楊就看到男人朝他們遞來的微笑。

“來啦,歡迎你,楊楊。”男人跟他打招呼,又推了一把身邊的小孩,“小席,叫哥哥。”

他的“新弟弟”比他還要高,也比他強壯許多,皮膚白白的,臉頰泛着健康的粉色,像電視廣告裏會出現的那種“幸福小孩”。

“哼、”小孩瞥了他一眼,“醜八怪。”

“小席,怎麽能這麽說哥哥!”男人啧了聲,皺着眉教訓他。

怕漂亮弟弟挨罵,喻沐楊趕快清脆地喊,“爸爸。”

這一聲成功轉移了男人的注意力,他将視線又投回喻沐楊黑黝黝的小臉上,“诶,楊楊真乖,以後我就是你爸爸了。”

他拉起喻沐楊另一邊的手,将他往家裏領,“快進家吧,改口有紅包的,爸爸包給你。”

“哼、”漂亮弟弟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推了一把他的肚子,痛得喻沐楊眼前一黑。

“蕭席!”男人重聲警告,側眸看向媽媽,“小席估計怕有人跟他搶爸爸媽媽的愛呢。”

媽媽朝着男人微笑,“小孩子都這樣兒,我們最愛小席了。”

.

媽媽沒有說錯,這個家裏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愛蕭席。

蕭席只比他小一歲,有單獨的阿姨伺候他的起居,有專業的營養師給他做營養餐,有兩個家庭教師每天過來給他上課,學的是英語和室內高爾夫。

距離小學開學只有一個月,喻沐楊被打發着陪小少爺上課,當然了,小少爺的營養餐也會多做一份,分給他吃。

蕭席很讨厭喻沐楊,這一點誰都能看得出來。

那個男人不常回家,媽媽也對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喻沐楊三天兩頭地被蕭席欺負,把他關在倉庫或者書房裏,最後被管家阿姨找到。

盡管這樣,喻沐楊依舊知足,他在這裏的日子,比起之前在爺爺家已經好了太多太多了。

這天喻沐楊繼續陪着蕭席上課。外教查英語單詞,蕭席昨晚貪玩,背不出來,窘迫得臉都紅了。

“紮絲剔思,”喻沐楊在他身後小聲提醒,“正義的。”

“Oh, Oh, l have it, ”蕭席繃着舌頭,操着一口牛津腔,“Justice.”

外交聳聳肩,勉強算他通過,下了課也沒跟保姆打小報告。

喻沐楊的學習能力讓蕭席驚訝,晚上吃完飯,他就偷偷跟着喻沐楊,想看看這個小黑球兒是不是偷摸兒翻他的英文書。

他最讨厭別人動他東西了。

跟随喻沐楊的腳步,蕭席和他一起走下樓梯,來到一樓的客用衛生間的門前,這裏通常沒人使用。

進去之前,喻沐楊還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蕭席躲到樓梯轉角的牆後面,才沒被他發現。

喻沐楊沒鎖門,蕭席就悄悄按下門把,将門拉開一條縫。

透過這個縫隙,他看到小黑球兒正跪在馬桶邊上,用紙巾捂着嘴巴,躬着背嘔吐。

紙巾掩着他的嘴,所以從外面根本聽不見他嘔吐的聲音,吐出來的東西有了紙巾做緩沖,落入馬桶時,也是靜悄悄的。

喻沐楊就這麽無聲并熟練地将晚餐全部嘔了出來,然後蓋上馬桶蓋,按下沖水鍵。

扶着牆起來的時候,他側眸一瞥,意外地跟門外的一只眼睛對視上了,吓得一下子跌在地上。

“啊——”小黑球兒張着嘴巴,無聲地哭泣。

“別哭了。”蕭席別別扭扭地走進來,反手把門關上,“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喻沐楊快怕死了,萬一蕭席把這件事告訴那個男人和媽媽怎麽辦?吃了這麽好的東西還吐,他們會不會覺得他很難養?

萬一再把他送回爺爺奶奶家怎麽辦?他還沒來得及去上學……

“你別哭了!”見小黑球兒哭個不停,蕭席找了塊兒手帕往他臉上按,兇巴巴地命令他,“把金豆豆憋回去!”

喻沐楊本來就怕,見小少爺給他擦淚,他就更怕了,不僅掉眼淚,身體也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

蕭席也有點害怕,伸手去按他的肩膀,讓他別抖。結果手剛按下去,喻沐楊就明顯縮了一下,倒抽一口氣。

“怎麽了?我碰的疼嗎?”蕭席收回手,又感覺不對,他的手勁兒哪有這麽大。

“你是不是哪裏痛?”他問。

喻沐楊只想讓蕭席別再管他了,就乖乖點了點頭。

誰知蕭席來勁兒了,上來扯他的衣服,“我看看,你怎麽了?”

蕭席本就比他高壯,力氣也大他許多,輕松将他身上本就松垮的睡衣扯開一些,露出裏面的傷痕。

“嘶——這怎麽回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哪見過這個,喻沐楊的身上布滿了新傷舊瘡,根本沒有一塊好皮。

“別,別看了。”喻沐楊哽着将衣服扯上去,腳掌蹬地,往後退了小半米,跟蕭席拉開距離。

“別告訴你爸爸和我媽媽好不好?”

“你受傷了,得治病呀。”蕭席急切地爬到他身邊,又扯掉他的衣服看。

在蕭席的印象裏,傷成這樣的人離死也不遠了,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感受死亡。

“求求你了,別告訴他們……”喻沐楊還在哀求,“生病就要花錢,他們會不要我的。”

蕭席也被吓得想哭,他雖然不喜歡這個黑乎乎的哥哥,但也不想看着他死。

“好好好,我不告訴他們,你別哭了。”

喻沐楊無聲地止住眼淚,只偶爾哼唧幾聲,因為鼻子透不上氣。

這天晚上,蕭席非要拉着喻沐楊去他的小床上睡。

他沒告訴喻沐楊,其實自己害怕他會忽然死了。

喻沐楊也因為蕭席答應幫他保守秘密而放松了一些戒備,主動告訴他這些傷口的由來。

“你爺爺真壞,”聽完喻沐楊的敘述,蕭席點評,“我爸爸說,打小孩兒的人都是壞人。”

喻沐楊小聲反駁:“我小的時候,他們對我挺好的。”

“可他們還不給你飯吃……”蕭席又氣了半天,喻沐楊餓了那麽久,第一次進城吃些帶油水的東西,身體受不了才會吐的。

“那你有什麽想吃的嗎?”他問喻沐楊。

喻沐楊想了好久,嘴巴咂摸咂摸,悄悄說:“弟弟,我想喝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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