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五十六幕/玩笑
第五十六幕/上 玩笑
經過長達三個多月的航行,輪船終于要靠岸了。
看着蔚藍海面那一端的陸地,這些天都忙着躲亞瑟的秋落終于松了口氣,于是摩拳擦掌準備等輪船一靠岸就離開。
然而還沒等秋落開始有所行動,亞瑟便來敲響了她的房門,微笑着告訴她一個消息:“落落,可以陪我去見一個人嗎?”
“……诶?”
滿腦子都在想着怎麽離開的秋落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她看着眼前笑容溫和的金發少年,卻不知為何在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某些不容拒絕的神色。
然而,再仔細看去時,那雙湛藍眼眸裏明明只有溫和從容的笑意。
秋落眨了眨眼睛,确定是自己的錯覺。
最近她好像總是出現這種錯覺。比如上次在走廊上被亞瑟詢問名字時,她居然覺得亞瑟很危險……難道是她神游太虛想得太多于是出現了莫名其妙的幻覺?
在各種思緒在腦海中閃過一遍後,秋落終于回過了神來。
看着眼前笑容中帶了些無奈的金發少年,秋落這才想起亞瑟一開始找她說的話。于是開口問道: “嗯……那個,亞瑟要去見誰?為什麽要……我陪你去?”
短短的一句話頓了又頓,秋落問得很糾結。
唔,她才不要承認是因為只想着怎麽趕緊離開他而感到心虛……
然而亞瑟只是溫柔地笑了笑,仿佛并沒有看透她心中所想。
金發少年擡手,放在秋落柔軟的黑發上揉了揉,道:“沒事的,不用緊張,我們這次是要去唐人街,而我們要見的那個人是我的好友。她也來自中國,你們之間或許能有很多話題能聊。”
秋落準确地抓住了亞瑟話中的關鍵字,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唐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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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唐人街,秋落便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之前在格蘭島的某日,DODO冒險小隊被亞瑟三言兩語就打包送去了某個城市的唐人街找秘境珍寶的事。
啊,說起來就是那天亞瑟帶她簡單的環游了格蘭島一周,最後導致她這輩子都不想出門散步了來着。
還有,一說起唐人街她就容易想到唐曉翼那個滿肚子烏賊汁的大狐貍。亞瑟好像和他的奶奶還是爺爺是舊識,那個人的名字叫……叫什麽來着?
亞瑟依舊是微笑地看着秋落發呆,并好心的沒有打斷她的思緒。直到那雙黑曜石眼睛裏的疑惑越來越多時,他才輕聲地開口解釋道:
“她的名字是諾諾,本名叫唐雪。上次落落你聽到她的名字還吓了一跳呢,簡直就像只掉入陷阱的小黑兔一樣可愛。”
回過神來的秋落:“……”
亞瑟你能不提這件事嗎?
亞瑟你能不說最後一句話嗎?
明貶暗貶都這麽明顯真的好嗎!好嗎!
“這玩笑不好笑。”秋落面無表情,漆黑的眼瞳賭氣般地眯起。“一點都不。”
亞瑟嘴角的笑意更深。他放在秋落腦袋上的手又揉了揉她的黑發,動作輕緩而自然。
“生氣了?”他問。
“沒有。”秋落條件反射般地一口否決了。
“嗯,你不介意就好。”亞瑟依舊微笑,揉着她頭發的手也不曾挪開。
“……”秋落沉默了好一會,終于才反應過來:等等難道不生氣就等于不介意了嗎亞瑟你怎麽聽出來她不介意了她很介意很介意很介意啊喂!!
黑曜石的眼睛盯着微笑依舊的金發少年,秋落氣呼呼地把臉鼓成了包子,再次懷疑亞瑟是不是受了某些人的不良影響。
亞瑟你黑了……你還真的是五十年後她認識的那個大西洋王嗎?!
……
秋落默默回想了一遍在格蘭島與亞瑟相處時的記憶,于是她心中的小號自己默默捂臉:
……好吧他是。
也許是記憶裏的金發少年過于溫和從容,讓此刻的她完全忽視了亞瑟腹黑成性的本質。
五十年前的亞瑟,五十年後的亞瑟。
除了收斂了腹黑這一點,基本上好像就沒有了什麽不同。
哪怕相隔了五十年的時間,錯開了初遇與再見的記憶,他對她的溫柔,他對她的縱容,他對她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本質的改變。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待一個柔軟易碎的瓷娃娃。他對她的态度,像在溫和以待一個任性妄為的孩子。
她在他眼裏,只是一個孩子啊。
一個還沒長大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落落。落落。”少年溫和的嗓音喚着她的名字,也喚回了她的思緒。
秋落擡起不知何時低垂了的眼眸,望向亞瑟,用眼神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金發少年的手掌離開她的頭發,卻轉而撫上她的眼睛,溫涼的掌心貼着她冰冷的皮膚,帶來灼燒般的溫度。
“落落,你在想什麽?這麽出神。我已經叫了很多遍你的名字了。”亞瑟的聲音有一抹清晰可聞的擔憂,卻依舊帶着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秋落只是抿唇,沉默着。
“是想家了嗎?”他又問。
……家?
這個名詞像是觸動了秋落沉寂的心。她有些恍然般地想起了在原來世界時見到的哥哥與好友,還有那依舊好好地存活着的葉月,那個仿佛被遺忘了好幾個月的念頭又被回想了起來。
秋落眨了眨眼睛,然後忽地緩緩綻開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容,那般的明亮柔和,溫暖到令人心都糾緊了起來。
“嗯。我想見我妹妹了。”
終于能回家之後,我在那裏得到了我想要找尋的答案。得知那個孩子依舊存活的喜悅,已足以抵消被親人與故友遺忘的痛苦。
他們在沒有秋落的世界也可以活得溫馨而幸福。曾經的家其實已經沒有了秋落可以駐足的位置。
此刻的我在這裏,是為了遵從兄長替我選擇的道路,亦是再次墜入命運的封鎖。
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再次遇見了你,于是得以知道了你幾十年如一日般始終不變的初心。
我要從此刻的你身旁離開,去往那個孩子存在的時代,并決定要再次遇見你。
到那個時候,我再對你說那一句遲來的——
“好久不見”吧。
亞瑟因秋落突然展開的笑容而忘了一瞬的言語,在那發自內心的笑容裏恍惚地失了神。
那雙湛藍眼眸裏的顏色緩緩地深邃下來,猶如大海之底無盡的深淵。
落落。秋落。克莉斯多。
原來這般淡漠的女孩也會露出這等柔和溫暖的笑容嗎?如此的明亮而耀眼,純粹到讓人心悸。
眼前這個滿身戒備的靈魂終于在此刻卸下一瞬的荊棘圍牆,将內心最真實的柔軟展露在他面前。只是這原因卻不是因為他,而是他不經意間的一句話語。
這一瞬的展露過後,她又會變回那副防備着一切的模樣了吧。那樣頑固而遲鈍的心性,是注定要一輩子都拒絕他的靠近了嗎……
亞瑟回想起這三個月來對秋落心性的了解,只覺得以上的設想有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實現。
不過,沒關系的。
輕言放棄不是他的風格。他已經決定的事情,撞上南牆也絕不回頭。
沒關系的。
亞瑟在心裏告訴自己。
時間還很長,他有信心等到她願意接納他存在那一天,哪怕這個期限是一生。
甚至是——宇宙的盡頭。
這是來自于長生不死的一族最堅定與執着的誓言。
我不會放棄你,更不會放開你。
哪怕用一生來等待,哪怕用一世來陪伴,我也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即使你依舊拒絕我,即使你選擇離開我。
我會再次找到你,然後抱緊你。
無論多少次。
因為,從你落入我懷中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了這一生都只要你。
而做出這個決定,在你我那相視的一瞬間就已足夠。
紐克市,唐人街44號。
秋落身着來時那身玄黑古衣,跟着亞瑟踏入這人來人往的唐人街之中。
說實話,秋落是不太相信唐人街會有44號的,畢竟中國人向來忌諱這些。然而當她眼睜睜看着亞瑟在一面漢白玉石碑前不知做了什麽後,一道通往地底的石階就這麽生生出現在了眼前。
……這個世界的機關真多。
秋落無語地望着那臺階,嘴角微抽。
在跟着亞瑟走下臺階,再穿過一段有些昏暗的甬道後,刺目的光線自前方投來。伴着四周顯露而出的繪着古老圖騰的牆壁,秋落遠遠的看見光線中勾勒的街道模樣,訝異一點點浮了出來。
青石板路,黑瓦紅牆。古色店鋪,雕花木飾。人群熙攘,百花燈彩。
那仿古而建的街道、樓屋,多以朱紅青黑三色綴染,視野的人群多穿着華美精致的東方古服,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仿若真的穿越了千年的時空,回到了那個繁華如夢的朝代一般。
秋落望着那川流不息的古老街道,時代的錯落感由心而生。
“唐人街44號是存在的,只不過一般人并不清楚而已。這裏會有定期的交易會,轉讓與拍賣各種珍品。”步入街道與人流之中,亞瑟一邊輕聲地解釋着。
秋落只是默默地點頭,并沒有表達自己的觀點。
唐人街44號,其實說白了就四個字——地下黑市。
難道大西洋船王的業務是黑白道通吃?
……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秋落頓時就覺得自己的腦細胞不夠用了。
……這世界真複雜。
秋落想着,就這麽出了神。
“最近的交易會也在半月之後,沒想到現在人流量就已如此之多,看來此次交易會含金量很高……”湛藍眼眸簡略地掃過四周人群。亞瑟難得微蹙起了眉頭,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低語道。
目光從人群上移開,亞瑟看向秋落所在的方向,輕聲道:“落落,人太多,你——”
話語在一半的地方戛然而止。
倒映在湛藍眼眸中的只有各色各樣陌生路人,而那個身着玄黑古衣的女孩卻是被人流淹沒了般,找尋不到。
秋落回過神來時,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了亞瑟的身影。
……咦?
黑曜石的眼睛眨了又眨,倒映入瞳孔的景象依舊是不變的人影晃動。來往的人從秋落身旁穿行而過,仿佛她就是那河流中間停駐的頑石。
移動視線,秋落站在原地,将四周掃視了一遍又一遍,終究還是沒有找到那個金發少年的熟悉身影。
……是走散了嗎。
秋落垂眸,抿唇不語。
和亞瑟走散了,這是離開的最好機會。
她心裏清楚的知道這一點。然而,腳卻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半步不曾挪動。哪怕來來往往的路人偶爾撞過她的身體,突兀的力道有幾次都幾欲要将她帶倒在地。
玄黑古衣的女孩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卻孤單薄涼得猶如時光凝固的雕塑。
走吧,走吧。
秋落在心裏輕輕地對自己說。
奧菲斯那時的機械話語仿佛又在耳邊回響,勸她快點下定決心:
“「王……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停駐,不要留戀……」”
回去吧,回到正确的時代去。不能停駐,不能留戀。
回到,那個孩子存在的時間去……
秋落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擡起深沉無光的黑瞳,在準備動身的那一刻——
有一只手掌自人群中伸來牽住了她的手,帶着微涼的溫度。
“落落。”熟悉到靈魂裏的呼喚,仿若越過了數十年的時光而來。
秋落愣住,不知為何沒有了轉頭去看的勇氣。
然而他只是牽着她的手,沉默地穿過人潮,逐步遠離那繁華如夢般的喧嚣紅塵。
“落落。”
——先前他喚她的名,那樣地輕而緩。如釋重負。
像是不慎遺落的珍寶被尋回,那般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掌心之中,唯恐再度失去。
意識逐漸飄遠,沉寂的記憶一點點蘇醒。
在海龜島時那绮麗奢靡的午夜茶會的畫面,與眼前古老華美的唐人街緩緩重疊。
那時的金發少年亦做了和此時此刻一樣的事。他牽住世人中駐足的她,帶她遠離那人流如潮的鬧世喧嚣。
那個午夜裏的記憶充滿懷緬過往夢幻的味道,觸及歐陽夏空的心事喚起綿長的哀傷,于是那時她只茫然地跟着他遠去,恍惚之間聽見他于繁華過後輕喚她的名,平靜而溫暖的聲音悠悠如穿隔了一個世紀等待的時光。
回憶與現在交疊,過去與未來驚人的相似。
秋落已做好的決心開始動搖,她睜着迷茫的黑瞳定定望着眼前金發少年的背影,又好似透過了他望着前方不知方向的迷途未來。
——亞瑟,我與你的相遇,究竟是時光的錯,還是命運的玩笑?
亦又或是兩者兼有?
我可以無懼命運的負心安排,不怪時光的殘忍,不畏這世間所有的真實與悲哀。
可我害怕他的溫柔,害怕墜入他眼裏無盡的深淵,那比王者未來布滿荊棘的征途更讓人無處可逃。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對我這麽溫柔啊,亞瑟。
你要知道,我的心是個怯懦而軟弱的家夥,它容易輕信謊言。所以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謹慎、謹慎、再謹慎。我要築起高牆将它小心守護,并讓高牆之外荊棘叢生,啃噬來者淋漓的鮮血。
為什麽要對我溫柔,給我這仿若童話故事的美夢。
你知道嗎?這會讓我不可抑制地——
“「唳——」”
就在她要改變決心的這一瞬間,王鳥悠長而清越的長鳴突破時光穿越而來,凄厲悲傷。
它在呼喚它的王。
秋落停住腳步,不再前行。牽着她的手的金發少年察覺到背後之人的動作,于是也停下腳步,轉身望着她黑曜石似的眼睛。
“落落?”
她趁他還未反應過來之際,緩緩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後,她看着他湛藍似海的深邃眼眸,努力的讓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淡漠:
“抱歉,亞瑟。……我該走了。”
我忠誠的仆人在呼喚它的王。我必須要走了。
秋落一邊說着,一邊準備往後退去,然後轉身離開這裏。本來她是要沉默地走的,可是現在的情況已不允許她這麽做。王鳥在呼喚她。
它定然已經找尋了她許久,就如在那寂靜無聲的世界裏數萬年的等待般。
然而,亞瑟卻忽地又追上前來,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走?你要回到哪裏去?”他問。
不知是否是錯覺,還是她心中決堤的愧疚作祟,秋落看見清隽的面容竟浮現出受傷的神色,于是心髒忍不住一顫。
王鳥的長鳴已漸漸弱去,仿若逝前的絕唱将盡。
秋落狠下心。她緊緊抿着唇,對于亞瑟的問題一言不發。
她很清楚,在亞瑟面前,她從來都難以掩藏自己心底真實的情緒。她真的怕她一開口就會不可抑制地哭出來。
屬于精靈王的古老力量透出身體,像某種不可思議的魔術般,變幻出世上最匪夷所思的魔法。
湛藍的眼眸映着玄衣女孩眉目清晰的模樣,而此刻這清晰影像正被一股神奇的力量一點點抹去。
亞瑟注視着秋落,眼神中有錯愕。
她的手一點點掙出了他的掌心,像融入了空氣般,再觸摸不到實感。
然後,一切都驀然空寂。
是時間被刻意放慢了嗎?僅僅是幾個呼吸的瞬間裏,卻漫長得像過了千年萬年。他看着她的模樣在他眼底漸漸模糊,淡去,最後就那樣沉默地,寂靜地消失。
湛藍眼眸再映不出那抹深沉如夜的玄色。
人來人往的唐人街之上,一切一如既往的繁華如夢。
那麽,她選擇離開,也是夢吧……
就像在确認方才那個女孩任他牽住手的記憶是否真實一般,金發少年緩緩收緊了掌心,湛藍眼眸幽深得望不見底。
“沒關系的,落落。”他輕聲低喃,像要越過一切隔閡安慰她蜷縮在角落哭泣的心。
少年嘴角溫和的微笑依舊,一貫的從容優雅。
他永遠是那般處事不驚。
沒關系的,落落。
哪怕這将是一場無望的等待,我仍相信你的心。
我已決意絕不會放棄你,更不會放開你。
我會再次找到你,然後抱緊你。
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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