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百年番外：夢非夢

百年番外：夢非夢

我常做的一件事，便是遙望遠方。

望向孤寂無垠的海，望向冷漠美麗的星辰，想象那些我遠不可及的地方，是否會有永遠美好的故事，不存在死亡或別離。

這些億萬年存在的不可思議的奇跡，記錄着有機物與無機物的誕生與演變。

我的悲傷在其中，微小如沙海一粒礫石。

人總願用最浪漫的字眼描繪宇宙中光速旋轉的星雲，其實它們本質都不過是巨大冰冷的石頭。

星座與銀河的傳說皆是人自我臆測的妄想——大抵這就是留存在我體內的屬于人的劣根性，我知道這是場虛無的夢，卻仍願意被表面美好蒙蔽雙眼，相信它還能走向期望的未來。

但，怎麽可能呢。

星辰怎會為光年之外的微塵變作傳說呢。

于是我聽見葉月對我說：還記得西元2039年的5月18號嗎？

那是說出來胸口都會痛的字眼。

5月18號，本該在遙遠的未來才會到來的某年的某一日，但記憶突破了封印，它告訴我5月18號是過去而非将來。朝聖者的雪山之巅，被冰封的墓碑，某個人永恒沉眠此地。

我怎麽可能會忘記了呢。

葉玖也從此死去了。

縱使疾病被驅出少女的身體，先天的羸弱依舊一點點消磨了她的生命，守護者蘇醒的力量又帶來了過重的負荷，她在人類正值壯年的時候逝去了，這一次連無所不能的精靈王都未能從死神手中将她拯救。

因為身體這個容器已崩潰不能再使用。無法修補。

她從根本上就破碎了。像脆弱的泡沫，純粹透明，陽光下色彩斑斓，在最絢麗的時候悄然碎裂。

我很難過。

我甚至不能挽留她的靈魂。

世界落白之地，我總要失去什麽、或被記錄着失去了什麽。那微小而冰冷的東西片片凝結，層層覆蓋，将屍骸封合，徒留給我聖潔無暇的白，欺騙我的悲痛，吞噬我的愛意。

逝去的某人不在埋骨之地，不在這處，也不在那處。

最後我将金色的鳶尾花擺在少女墓前以表自己曾經留戀，便轉身去往世界的盡頭。

開始，一場不告而別的遠行。

遠古精靈、我的族人們沉眠在最初世界的尤加特拉希爾樹下。

王的宮殿空蕩蕩，海與天都寂靜無聲，我一步一步走向我的王座，徹底宣誓新王的統治時代由此進入序幕。

我去戒律的九門萬界之城，去法則的終末起始之地，在霧白迷途裏，邂逅了精靈王屬的古老仆從。

泣淚凝成的鏡面，映出古井無波的臉，飽含悲傷的眼。

“作為精靈王而言，您實在過于脆弱不堪了。”

仆從端着一張嬉笑的面皮，水銀的眼無悲無喜，冷靜冷淡，态度謙卑又不見恭敬。

您曾為人，作為一團血肉平凡降生，從零開始感悟世界滿溢的惡意，因而有了累贅的喜怒哀樂，如今負重前行，不舍不願放手，靈魂被束縛着無法釋放。

“我來教您減輕負擔的辦法吧。”

仆從說。王萬不可有致命弱點。您是脆弱的，也是珍貴的、不可替代的。

“……”

凝望着鏡中影子許久。

王颔首同意了。

……

“落落。”

宛如低語一般飽含眷戀的呢語。

穿過億萬光年、時空隔閡，依然在我耳邊響起，仿佛從未離開。

我平靜地望向他，眼神含着複雜。

該說感動嗎？居然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不顧一切找到我所在，甚至追來了這個世界。

他所執念的是我觸不可及的深淵。我能看見，卻望不見底。我一直都知道，他所求向來明明白白寫在湛藍的眼裏，海一樣的清澈，海一樣的無垠。

某種程度上我與亞瑟是同類，因此吸引彼此，各自追逐着不可求。

這場多方的追逐戰本身就是引力的源泉。

煙火消逝後，這個世界靜止了。

眼中所見一切畫面如水月一般變得虛渺不真實起來。

泛着微微波瀾，凝結細小水珠，片刻滴落。

我抱着我忠實的從者。在場的四人彼此對立，互相凝望，目光交織，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說話。

王鳥仰起脖頸，輕蹭我的面頰。

無聲親近。

我扯了扯嘴角，終于展顏露出近日的第一個真心笑容。

抱緊懷中熾熱的鳥兒，“……好過分啊。”眉頭緊緊皺起，眼睑垂下，“連你也要将我從美夢中喚醒。”

說罷。我轉身看向兄長與妹妹，背對亞瑟。

沉默溫和的目光。加注我身。這一場無聲無息的争鋒。

屬于「人的過去」，和來自「王的未來」。

來吧，做出抉擇吧。世上總有許許多多別離。美夢終會醒來。遠行也将抵達歸處。

“你們都是真的，對嗎。”我輕聲說，“包容我的任性，陪我在這裏玩無聊的過家家游戲，是鏡千曉将你們找來的嗎？”

“我真是懦弱……明明已經是王了，還一點都不成熟。”

秋海羅不說話，眼神沉凝地望着我。

歐陽夏空遲疑開口：“姐姐……”喚我一聲卻不再說什麽。

我們站在這條熟悉的街道，每次上下學都會經過，踩着朝暮的霞光、街燈的光與影，歸家，歸家，但雛鳥終有一天要離巢，張開翅膀飛往遠方，我潛意識裏不願暢想未來，于是衆人的靈魂便在年少光陰裏兜轉重回了好幾次。

該長大了，不能再捂住眼耳拒絕接受現實。

“我要走啦。”

我努力笑着說。

「吾族之王，永世長存。」

族人們的淺吟低唱慢慢彙聚過來，一聲又一聲，像海潮來去反複的訴說，浪花是光陰的史詩，泡沫是書箋的紋路，精靈一族睿智明理且滿懷浪漫，他們頌唱萬物，平等視之，擅于原諒，不屈命運所縱惡戲，也坦然迎向終結，靈魂崇高绮麗，是理與美的極致。

我是他們歷任最不稱職的王。塞壬之子的血脈，生來離經叛道。困囿過去，躊躇不前，為永生深感悲哀，拒絕直面死亡。然其實不論生死壽短，都只是生命的一種表達形式。只要命輪還在周轉，我們還有再會的某日。

沉緬于過去是不會得到疑問的回答的。

相遇在未來，即便生命的線已走到最後一微米，我也要創造出那個能夠重逢的時刻。我要做的事是前行。無畏無懼地一路、一直向前。

那億萬年壽命的冰冷星辰都會為我墜落、膨脹、燃燒，化作宇宙銀河裏最耀眼的煙火。

我堅信。

【26-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