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光一線

天光一線

現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外面應該是最黑暗的一刻了。諾裏兩眼無神瞪着眼前仿佛廢墟的景象，狹窄的空間裏，充滿了窸窸窣窣的無數腳爪抓撓聲，就好像下一瞬間，手邊的鋼板就會被掀起來，黑色潮水就會湧進來了。但是什麽都不做，就這麽幹坐着，好像恐慌就被放大了數倍。

白萌已經過了歇斯底裏期，現在完全就是絕望，她全部重量依靠在諾裏肩側，眼光空茫茫的沒有一絲焦距。

“你……不能把飛行器拼裝起來嗎？”白萌小聲問了一句。

諾裏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身側人在說話，“可以，但是，這裏空間太小了，不能在這拼裝。”

“那我們是死定了嗎？”

“當然不是。”諾裏不自覺坐直了身子，“如果這裏真的支撐不下去……我會打開電子脈沖武器，争取一點逃跑的時間，我們沖出去馬上在空地組裝飛行器。上了天後，再馬上組裝信號放大器，飛到高處插在地上，好嗎？”

白萌仰起頭，淚眼蒙蒙的，“你說的這些，真的能行麽？每一環節都能實現？”

“首先要保證心态平和，才能達到最快的組裝手速。”諾裏努力打起精神，把手邊的東西聚攏了一下，視訊器落了一層灰，正好壓在那一沓電影碟片，諾裏又把那張看了一半的小黃碟拿起來，放進了播放機。

“這太荒唐了，”白萌吶吶的，“幾個小時前，我們還舉着咖啡，躺在躺椅上，看着巨幕欣賞電影。現在居然變成在小黑屋裏等死。”

諾裏也不答話，将影片往後倒了一些，跳過外星生物強叉人類美女那一段。時間跳轉到第二天，美人從床上驚醒，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荒野小屋裏，她衣不蔽體，長發蓬亂。外星異種進來，他……倒好像換了件衣服，将頭頂那一縷毛發整齊服帖在額前，不像前一幕那麽猙獰驚悚，倒有種莫名的喜感。

之後一段日子，美人被囚禁在小屋周圍，氣氛忽然從重口味變成了小清新，兩個生物每天從早玩到晚，手拉手在人工布景裏散步，美豔的夜店女完全變了個模樣，編了頂小花環戴在頭上，其實她将臉上的粉底和煙熏妝抹幹淨了還是頗為清秀。外星人充分展現了自己非人的強壯體能，動辄捕熊捉豹，俨然成了這片地區的食物鏈頂端。外星人處理獵物皮毛的時候，美人在小廚房裏，用人類烹饪手法優雅烹調，兩人分享了大餐之後，就開始在木質床上……回歸本片的主旋律。

毛毯的毛絮紛飛，體位翻轉，逆向照射的冷藍色的光和橘色的主色調的光，交織在光滑潔白的皮膚表面。外星異種的膠質頭套上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他從前方口鉗處伸出細長柔軟的舌頭，食蟻獸一樣舔舐一下美人的頸項和鎖骨，然後綿延向下，拂過胸腹……

諾裏轉開了頭，有點不忍目睹，純食肉性的沖擊畫面可以用娛樂的眼光看，可是……水乳交融的情愛本性卻叫人不知所措。

影片過半，主人公的感情發展差不多到位了，也就該輪到反派出場了。外星人的消息驚動政府，國家決定出動軍隊捕捉他回來解剖研究。兩人被武裝部隊包圍在荒郊野外，外星人最終被俘。

美人回到城市，開始每日以淚洗面的生活，除了整日無孔不入的媒體采訪，沒有人提供有用的幫助。但她唯一的閨蜜，有個聞名遐迩的生物學博士父親，博士聯合他的朋友——退休的環保衛士，幫助美人潛入實驗室偷出了外星人，最終兩人乘坐飛船去到外星人的星球，一起去過沒羞沒臊的生活了。

諾裏把碟片退出，半晌兩人都相對無語，諾裏吶吶答，“原來真的是不管什麽樣的爛片，也比現實生活好多了，起碼他們還有艘飛船能活命。”

白萌也好半天沒出聲，她望着空白的視訊器，忽然說：“這個是能錄存影像的，我們……可以把遺言錄下來。”

諾裏愣愣的，只是堆疊了些廢紙，把播放機放在高處，正對着白萌。白萌低頭按捺情緒，僵硬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平靜地按下錄像鍵。她睜着巨大的蒼白色瞳孔，直勾勾盯着屏幕，喉嚨裏堵塞得嚴重，吐字滞澀斷續，“我們……我們是國家學院Z小組一年級生，為了外星除蟲任務，可能……馬上就要死在這個小星球上。我……是白萌.Q.茵茵，是白氏家族後裔……其實，這些都沒有什麽意義，我只想說……媽媽，我愛你。”不知道她究竟說完了，還是因為淚不成句，只好走開了，她一捂着臉走到邊上，就立馬将後頭的諾裏暴露出來。諾裏還沒回過神，愣愣盯着屏幕上自己的臉，錄像的紅色鍵依舊在轉，可她卻沒有任何話想講，諾裏伸手将視訊器關掉，真奇怪，這一瞬間心裏除了空白和冰涼，好像沒有別的東西。

諾裏忍住了多餘情緒，把播放機遞給白萌，自己夾着裝飛行器配件的金屬箱，将脈沖武器頂在身前，對白萌說：“開始吧，這裏差不多頂不住了。”

四面的夾板都在微微地撬動，已經能看到一點點尖細的爪尖伸展進來。白萌吞了吞唾沫，和諾裏一起頂起脈沖武器，一邊将視訊器緊緊地夾在腋下。諾裏沖她點點頭，按下了武器側的按鈕，仿佛碩大霓虹一樣的光柱噴射而出，強光夾着高溫把鐵門也融化了，小艙體出現了一個巨大破洞，外頭附着的蟲體也瞬間焦化了，燒熟的味道非常濃烈。其實這時候空氣中的高溫還未消退，兩個人卻等不得，直接沖了出去。趁着蟲海被光波沖破了一個缺口，兩人一口氣沖到空地處。

諾裏把金屬箱丢在地上，一撸袖子，就像神力buff全開了一樣，飛快地拼裝起來。其實金屬零件笨重又粗大，這時候戰五渣的諾裏卻如同開了挂，将寸厚的金屬板抓起來，赤手對上扣鎖，雖然戴着塑膠手套，諾裏卻覺得指腹上的肉都要扣掉了。僅僅只用了三分鐘，一艘簡陋至極的手動飛行器就拼裝成形了。當然，這期間兩人沒有被蟲海淹沒吞噬，全要靠白萌不停地使用□□清空周圍。兩人七手八腳紮進飛艇，後頭的大批追兵已經咬着褲腿了，諾裏猛錘一下關閉頂玻璃的按鍵，就看見一只黝黑巨大的甲蟲飛來正撞在玻璃上，口鉗處伸出的粘滑口器也粘在玻璃表面。諾裏滿臉冰冷，猛一轉向，教飛行器在空中打了個轉，将蟲子狠狠甩脫。

飛行了五分鐘，兩人一句話也沒說，能感覺到白萌正在劇烈顫抖，諾裏側了下腦袋，看見她兩手都是黢黑的燒傷痕跡，兩人雖然穿着作戰用的戰鬥制服，但在電磁脈沖肆虐過的餘溫裏走過，都融化得七七八八了。

“我，我們活過來了。”白萌忽然劇烈恸哭起來，把諾裏吓了一跳，但是她的情緒卻好像還算平穩，大約是經過半個夜晚的生死較量，已經沒什麽能再壓垮她。諾裏清了清喉嚨，努力聚集點唾液潤濕幹澀的嗓子，“你先來控制方向，我看看能不能找點零件做一個信號放大器。”

半晌沒有聽見白萌回答，諾裏又轉頭去瞧，就見白萌硬直地坐在後面的座位上，白色長發一片焦黑，燒得參差不齊，她直勾勾盯着手裏的視訊器，原本空白的屏幕現在卻在閃爍着對話請求……

白萌顫顫地點在同意鍵，就看見多銳焦急得臉映射進來，“怎麽回事？我看見你們的求救信號一直在閃……不，是時閃時停，你們又不接聽視訊，我以為你們睡了……你怎麽這幅德行？”

白萌的兩片唇像萎縮的植物葉片，高頻率地瑟瑟顫抖，她爆發出的音量卻十分驚人，“我們被襲擊了！你明白嗎？剛才差一點就被撕成碎片！那個時候你在哪？你這騙子！說什麽很喜歡我，你還不如諾裏對我的感情！”

多銳還待再說點什麽，信號卻又斷了，視訊屏幕恢複空白。諾裏保持着目視前方一動不動的姿勢，心裏卻在抽搐着吐槽：真是尴尬到升天了！到底是剛才情景比較慘，還是現在氣氛更悲催？為什麽每秒鐘都會出新的幺蛾子？還能不能教人好好活着了？

既然Z小組都接到求救信號了，那主基地的白苓肯定也知道了，所以看見空中炸裂的巨大彩色信號時，諾裏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有沒有衣不蔽體，慢慢地轉了方向。飛行器使用的是電池供能，電池箱足有個大號手提行李箱大，不知道能否飛到日出夜盡。白苓應該派輛裝甲車出來迎接，不會要我們慢吞吞飛去找他吧？

一旦諸事了結，困倦疲憊都擋不住地撲卷而來，諾裏使勁睜開黏住的眼皮，想跟白萌換個班，卻忽然聽她說：“前面能先停住嗎？”

“好的。”諾裏舒了口氣，找了一塊硬實的石山地形，将飛行器降落。玻璃頂棚緩緩打開，飛行器周身還沾着不少蟲族的□□，連人帶船都髒兮兮的。諾裏以為白萌怕狼狽相教人看見，影響家族形象，但她也不動，靜止地坐在座位裏，臉色很是僵硬。

“我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諾裏蒙蒙的，完全茫然。

“因為今天這件事一定會上頭條，接下來幾天不停滾動播出，在帝都的傳媒通道裏反複重播。”白萌停頓了一下，一歪頭，那一側的眼淚就簌簌而下，“我們……會被宣傳成優等生，女英雄，國家教育的光輝一頁，學院的閃光點……所以我媽媽一定會高興瘋了，山尖莊園又可以給她發獎金了。”

“我不關心這些，”諾裏慢慢地說，“我不想出現在帝都的電視頻道上，也不想靠這個發家致富。”

白萌仰頭看了她一眼，“我剛才說的……多銳幾天前跟我表白，你覺得他是認真的嗎？”

“你覺得呢？”

白萌搖搖頭，随着搖擺的動作，兩眼裏含的淚水紛紛墜出來，“當然不是真的，如果我不是白家的小姐，他也不會理會我。”

“你說他……在攀高枝？”諾裏一臉詫異，“看不出來多銳會這樣，他……挺高傲的。”

“他很有野心，但是孤兒出身不會給他任何現實利益，我就像根通天藤，很容易就能抓住攀爬，卻能爬到很高處。”

“你……要是不願意教他爬，可以拒絕他。”

白萌在黑暗裏擡起眼，淚光閃閃，倒映着尖銳得孤光，“但我就是不能，我在家裏沒有什麽依靠，親哥哥、爸爸媽媽，都像是一團虛幻的影子。但是多銳不一樣，因為他只有我，只要幫他爬上去，他也會好好保護我。剛才，我終于決定答應他了。”

諾裏一側臉，看見天地之間一抹孤冷微光閃現出來，象征着天亮的白晝在夜的末尾拼命掙紮，遍天殘星隐匿，深藍色夜空撕裂開一條赤條條豁口，白色天光像滲血那般侵染而入，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