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琴溪山莊九

第30章 琴溪山莊九

雲念靠在椅背上, 微涼的手替她揉着肩。

他的力道不輕不重,介于剛剛好的境地。

不多時雲念便昏昏欲睡。

她的頭一點一點打着瞌睡,少年的視線專注在她臉上, 時刻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的身子一斜,本來老實靠着的頭猛地下砸,謝卿禮眼疾手快, 趕忙伸出右手托住了她的額頭。

光潔的額頭挨着冰涼的掌心, 雲念被冰了下, 眉心微蹙長睫撲閃着睜開了眼。

雲念有些懵:“師弟?”

“嗯,我在。”謝卿禮面不改色将她托起來,用靈力将已涼的茶溫熱,替她倒了杯茶遞過去:“師姐, 喝點茶早些休息吧。”

雲念接過茶小口小口喝着, 看了眼謝卿禮,又悄咪咪收回眼。

她一連重複好幾次, 自以為掩蓋的十分隐秘,實際上所有的小動作都映入了少年的眼中。

謝卿禮看的有些想笑。

“師姐想說什麽?”

雲念被抓了個現行有些尴尬:“沒什麽。”

“師姐, 你我之間不必有什麽顧慮, 想說什麽便說。”

雲念沉默了瞬。

系統催促:【你問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問嗎?】

她是有一件一直想問謝卿禮的事情。

但始終顧及着他的情緒沒有問出口。

“師姐, 問吧。”

謝卿禮神情平淡。

雲念一口氣幹完手裏的熱水, 茶盞擱置在桌上發出清脆的砰擊聲。

“師弟, 你的經脈到底是怎麽回事?”

扶潭真人說謝卿禮的經脈嚴重損傷。

他的體溫常年冰涼,好似剛從冰窖中撈出來一般。

雲念探過他的經脈,她的靈力在其中行走的頗為困難, 像是處處結滿了冰碴一般。

偏生他的靈力不受限制,在傀儡師的老巢外還能揮出那一劍。

她搬着椅子朝他湊近了些:“師弟, 你的經脈若是能治好,修為定是要比現在好上許多的。”

謝卿禮垂下眼,目光施施然落向自己的手腕。

雲念看不出來,他自己能察覺出經脈之中的暗潮洶湧。

經脈逆流之時,他渾身的血液都好似被凍住,周身結滿冰霜,一動也不能動。

“師弟?”

謝卿禮收回手:“沒事,師姐。”

他笑得無害:“老毛病了,小時候中了毒。”

他輕描淡寫試圖揭過這些。

雲念皺眉:“師弟,你說過我們之間不必有什麽顧慮,想說什麽便說什麽,現在又要隐瞞我了嗎?”

謝卿禮一噎。

這話是他方才才說過的,沒想到被雲念拿來舉一反三了。

他微微抿口茶,指結無意識輕叩。

雲念一口氣問:“到底是因何中的毒,中的什麽毒?”

她挨得很近,眸裏滿是關切,毫不作假。

謝卿禮吞咽了下,握住茶盞的手微微摩挲。

要跟她說嗎?

她會被吓哭的吧。

謝卿禮心下喟嘆,放下茶盞裝作毫不在乎的模樣,語調一如平常。

“被囚禁的那些年中的毒,是那人用來控制我的,不知道什麽毒,解不掉,便只能這般了。”

雲念沒聽說過有什麽毒可以令一個人的經脈霜寒如冰川。

況且,有什麽毒是寒酥丹不能解的。

寒酥丹能解天下百毒,謝卿禮服下寒酥丹後,火毒立刻便清了。

雲念冷了臉色:“師弟,你在騙我,你明明服了寒酥丹,就算中毒了也早就該解了。”

謝卿禮一僵。

倒是忘了這一茬,他服用過寒酥丹。

他看向雲念,她的神情很嚴肅,像是學堂的先生一般。

謝卿禮不覺得吓人,反而覺得有些……可愛。

像是紙老虎,外強中幹。

他的語氣無奈:“這都瞞不過師姐,毒已經解了,只是中毒已久,經脈難免受了些損傷。”

瞧見雲念擔憂的延伸,他又立馬安撫:“早都無事了,除了手腳冰涼外一點事情沒有,你看我現在不照樣活着,修為也算是不錯。”

“你不要騙我。”

“我真沒騙你。”

謝卿禮作發誓模樣:“師姐,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裴淩前輩不還誇我是個絕世的天才嗎,這樣的我怎麽會被區區一個經脈損傷困死?”

他被她一臉正經的模樣弄笑了:“我真的沒事,師姐與其擔心我的經脈,不如擔心一下蘇師姐。”

雲念一愣。

蘇楹。

“傀儡師怕是盯上了蘇師姐。”

雲念喉頭一緊。

對啊,今夜那傀儡明顯便是要殺蘇楹,若不是他們及時趕到,怕是蘇楹早已被傀儡替換了。

她倒是忘了,蘇楹也是金丹。

“師姐,你拿着。”

謝卿禮遞過來件東西。

雲念看過去,是個龍鳳扣。

龍鳳扣可以分為兩半,謝卿禮手中放着的正是其中一半。

他拉起雲念的手,将那塊玉佩擱置在她掌心之中。

“此為鳳扣,兩塊玉扣上有法令,你可在千裏之外與我傳音,若遇到危險就輕敲三下,我馬上便能确定你的位置。”

聽起來功效倒是像江昭給蘇楹的玉戒。

雲念觸碰玉扣,觸感溫熱,有些像皇帝贈的那玉镯,她從乾坤袋中取出玉镯,放在一起仔細對比。

系統猶猶豫豫開口:【這似乎是同一種玉。】

在光下都泛着流光,整體成墨青色,手感溫和細膩,摸起來暖和,連玉裏的紋路走向似乎都一樣,頗像對雙生子一般。

就像是同一塊玉打磨出的。

“師姐。”謝卿禮笑得溫柔:“能否讓我看看這玉镯?”

雲念并未覺察出他的異樣,聞言毫不猶豫便将玉镯遞了過去:“這是皇帝賞賜的,我擔心碎掉,便也沒有戴過。”

謝卿禮拿過玉镯。

晶瑩剔透的玉镯在瑩白如玉的手上映襯出微光,屋內點着的蠟燭照在少年一側的臉上,他的睫毛很長,陰影遮住晦暗不明的情緒。

他一直不說話,翻來覆去看着玉镯。

雲念提起了心,微微伸頭問他:“怎麽了,你看了這麽久,是玉镯有問題嗎?”

謝卿禮笑了聲,收起眼底的幽暗,拉起雲念的手腕将玉镯套了上去。

“沒有,玉镯很好,這是墨翡玉,沒那麽容易碎掉,且對經脈有溫養的奇效,師姐戴着吧。”

玉镯已經被謝卿禮戴了上去,貼在皮膚上确實溫溫熱熱。

雲念卻有些猶豫:“可是……這是皇帝送的東西……”

皇帝現在還沒擺脫嫌疑,很可能與傀儡師有關,他送的東西不一定便沒有壞心。

謝卿禮擡起眼,搖了搖頭:“沒事的,這玉镯裏面沒有法令,也沒有毒。”

他頓了頓,又道:“我在你隔壁住,不會離開你分毫,聽霜也會護你。”

雲念險些被口水嗆到。

這小子真是,從故陵劍墟出來便總是一本正經地說着讓人誤會的話。

她尴尬別過頭,“天色不早了,再有幾個時辰便該天亮了,師弟回去休息吧。”

從謝卿禮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微紅的耳根。

他的眼裏漾出笑意,那些戾氣一點點消散。

在她身邊他很難生氣。

“好,師姐早些休息。”

謝卿禮起身出了房門,屋門被他帶上。

雲念坐了一瞬,聽見隔壁的房間房門打開關閉的聲音。

她松了口氣,打開了窗子。

涼風吹在臉上,吹去了些燥熱。

她待了會兒,稍覺有些冷意便關上了窗。

雲念收拾好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有三個時辰便天亮了。

手腕上的玉镯發着瑩瑩的微光,吹滅蠟燭後越發明顯。

她擡起手腕看了許久。

她始終想不明白皇帝在件事當中扮演的是什麽樣的角色?

他不至于這般想不開要與傀儡師合作殺修士吧,這是在毀修士與平民之間的橋梁。

他也沒有理由這般做啊。

更何況,太子也被傀儡師抓了去。

皇帝總不能連太子也不在乎,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但總覺得有些詭異,或許他們得去看看貴妃了。

她真的如同皇帝說的那樣嗎?

雲念拉起被子蓋住自己,側身面對着牆,餘光瞧見陣邊的玉牌。

她拿起那塊玉牌。

這般貴重的玉牌,謝卿禮是如何會有的?

傳家寶嗎?

那他的家族也非尋常輩,定是非富即貴。

她無意識摸着那玉牌,直到少年的聲音響起,清清冷冷如切冰碎玉,隐隐含着笑意。

“師姐,怎麽了?”

雲念這才反應過來。

她慌忙解釋:“沒事,我不小心碰到了。”

對面的人靜了會兒,“嗯”了一聲。

“師姐,晚安。”

雲念拉上被子,将玉牌擱置在枕側。

她細聲回他:“師弟,晚安。”

雲念不知道怎麽挂斷玉牌,聽見對面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以為謝卿禮先挂斷了。

她翻了個身閉眼醞釀睡意。

已經太晚了,今天累了許久,困意如潮水般來勢洶洶。

謝卿禮等了許久,聽見了規律的呼吸聲。

像小貓一樣,一陣一陣的。

他仰面看着床帳,耳邊是她的聲音。

碎荊盤旋在虛空之中,熒光在他的經脈之中游走。

謝卿禮擡起手,少年的小臂線條流暢,骨節分明,手背青筋畢露。

此刻上面結了些細小的冰霜。

謝卿禮面無表情。

他動用靈力游走在經脈,不過一會兒冰霜便融化,化為顆顆水珠挂在他的肌膚上。

謝卿禮閉上眼,側過身微蜷起身體。

他想去見她。

謝卿禮呢喃了聲:“師姐……”

那邊的人下意識應了聲,微弱的嘤咛讓他的心軟成一灘爛泥。

謝卿禮笑了笑。

“我有點冷。”

***

雲念看見白茫茫的一片。

她穿梭在白霧中,除了一片朦胧的白之外,什麽都看不見。

她在腦海中喊着系統:“你在嗎?系統?”

無人應聲。

連系統都消失不見了。

她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系統與她共生一體,不可能會離開她的。

除非……

她的魂被人單獨拘走了。

她的身體不在這裏,只有神魂在這裏。

雲念皺眉,心下一沉。

難道是那傀儡師搞出來的?

拘魂這種禁術他也會?

她茫然向前走着,分不清方向,看不見路,只能憑着一股直覺走。

雲念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聽見了些許動靜。

很輕很小,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她尋着這道聲音放輕腳步,越走越近,那道聲音越來越清。

是個孩子。

是孩童的啼哭聲。

雲念停下了腳步,像是覺察到她已經來到,一陣風吹來,将眼前的白霧吹散。

她聞到清淡的熏香,像是某種木質的香氣,應當是安神香。

周圍溫暖,銀炭燃燒發出噼啪聲。

雲念看清了這裏。

是一處宮殿,裝潢華麗,青綠色的地磚上放置着好幾盆炭火,窗子微微開了條縫,外面是漫天大雪。

殿內溫暖如春。

“安之,你看看這是什麽?”

溫柔的女聲。

榻邊的搖床被人輕輕晃着,嬰孩的啼哭聲漸漸小了下來。

站着的女子着一身素服,滿頭青絲僅由一根玉釵簪起,五官柔美清麗,額上印着一方花钿。

她一手拿着只撥浪鼓,一手輕輕晃着小榻。

滿眼都是初為人母的喜悅與溫柔。

安之,安之。

如果她沒記錯,沈之硯的字便是安之。

這是……貴妃還是皇後?

不,沈之硯是五歲被過繼給貴妃的,這時的沈之硯還尚在襁褓中,皇後此時還未病逝。

這是皇後。

雲念有些驚訝,這皇後穿的……也太素了些。

連沈之硯的一根腰帶都比不上,不是說皇族奢侈嗎?

皇帝連價值連城的玉镯說送都送,怎會讓皇後穿成這般模樣?

“安之,睡吧,阿娘看着你。”

女子輕輕柔柔哄着孩子,細語唱着雲念聽不懂的歌謠。

那女子應當是看不見她,雲念就站在她身側,她卻毫無反應。

她就看着搖床中的人,神情是雲念讀不懂的複雜。

雲念陪她看了許久。

她一直都是這個姿勢,好像已經麻木了。

莫名有些駭人。

雲念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坨枯木。

天色漸漸昏沉下去,雲念始終沒找到離開的辦法。

緊閉的殿門突然被叩響,那呆坐了許久的女子動了動,僵硬轉過身。

一婢女打扮的人進來,福了福身行禮:“娘娘,陛下來了。”

女子垂着頭沉默了許久,回頭看了眼搖床中的孩子。

她站起身,俯身輕吻了嬰孩的額頭。

“将殿下抱下去吧。”

“是。”

婢女上前,将搖床中熟睡的嬰孩抱去了側殿。

接着殿門再次打開,身穿玄色華服的青年攜着一身風雪走進來。

五官俊美,棱角分明,即使是刻意放柔了神情,周身久居高位的威嚴仍舊掩飾不住。

是青年時期的皇帝。

他站在門口拍去了身上的雪花,這才朝殿中站着的女子走來。

“阿清,朕下朝了。”

雲念覺得這對帝王夫妻有些詭異。

明明是皇帝,神情卻帶着刻意的讨好,小心翼翼摟着懷中的女子,生怕她生氣不滿的模樣。

明明是皇後,見着皇帝卻不行禮,漠然的好似見到陌生人一般,在皇帝摟住她的那一刻微微瑟縮。

皇後點點頭:“陛下辛苦了。”

就這一句話,年輕的皇帝卻笑了起來。

他湊上前想要吻她:“朕想着你,恐你無聊便急忙忙下朝來陪你。”

皇後微微別過頭躲過了皇帝的親吻。

青年愣了一瞬,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

不過很快他便調整了情緒。

皇後冷着聲音:“陛下,用餐吧。”

皇帝親了親她的額頭:“好。”

傳膳的宮女走進來。

皇帝攬着皇後坐下。

雲念也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們對面,看着皇帝幾乎是親力親為伺候着身旁的女子。

蝦是剝了皮的,魚是剔了刺的。

“你身子骨弱,朕喚人做了藥膳。”

皇後別過頭:“臣妾身子不舒服,不想吃。”

皇帝也不惱,只管夾菜:“多少吃一些。”

這一頓飯吃的艱難,雲念算是觀察出了。

皇帝寵幸皇後,不惜放下帝王的尊嚴,話裏話外都是在讨好和順應。

皇後似乎對皇帝有氣,總之就是一直冷着臉,字裏行間都是拒絕。

倒是奇怪。

直到這頓艱難的晚膳落下帷幕,宮女們進來收拾殘局。

皇帝起身:“朕今晚留宿景寧宮。”

雲念明顯看出皇後的身子一僵,本來舒展的手都蜷了起來。

內侍們進來伺候主子梳洗,皇後始終坐着不說話。

直到屋內的人都清幹淨了。

皇帝脫去外衣,露出高大健碩的身子。

雲念吓得轉身就朝殿外走。

但一步也走不出去,就好像被困在了這宮殿。

雲念:“……”

淦,她真的不想看現場直播啊!

身後傳來衣料摩擦聲,夾雜着些推拒和低哄。

雲念耳根通紅,恨不得當場聾了。

直到一聲尖利的女子哭喊聲劃破了寂靜,打碎了來之不易的平靜。

雲念下意識回身。

皇後的外衫掉落在地,內裏只着一身薄紗內衫,被青年抱着按在桌上。

她哭喊着:“滾!滾!”

雲念瞳孔微縮。

那可是君主,皇後竟敢這般辱罵?

秀麗的女子此時歇斯底裏,滿臉的淚痕。

被她推拒的青年眼眶通紅,攥着她細腕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啞着嗓子:“你為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推拒我,難道那件事之後,我們這些年的情分便煙消雲散什麽都不剩了?”

女子掩面哭泣:“求你了陛下,廢後吧,廢後吧!”

她推開他,搖搖欲墜跪倒在地,脆弱纖細若蒲柳。

“我快瘋了,我快瘋了啊……你廢後吧,放過我吧,放過我們吧……”

皇帝脊背微彎,身形不穩,幾乎靠攥着一旁的椅背才能穩住身子。

雲念看到他眼眶中搖搖欲墜的淚珠。

他咬緊了牙,道:“安之呢,你也不要了?”

皇後身子一僵,擡眼看他,淚珠成串滑落。

她哽咽顫抖:“殿下是皇嗣,留在皇室最好,只求陛下廢了——”

“你做夢,你做夢!”

絕望的嘶吼聲将她未說完的話打斷。

皇帝目呲俱裂,全無平日的鎮定與光風霁月。

像個走投無路的困獸。

他單膝跪倒在女子身前,一字一句:“安之是太子的前提,是你為皇後,若沒有你,他什麽都不是,朕即刻派人溺死他。”

皇後急促喘着氣,美目中滾落大顆的淚水。

青年溫柔吻去她面上的淚珠:“阿清,朕只愛你,只要你,只有你,別說傻話。”

滾燙的唇從女子的額頭吻上面頰,劃過鼻梁,落在唇瓣,輾轉厮磨。

“你知道該怎麽做的,不想明天見不到安之吧?”

雲念全程不敢置信。

這是在威脅嗎

她見到皇後顫抖着唇吻上青年,細白的雙臂攀上皇帝的脖頸。

皇帝臉上并無笑意,在皇後看不見的角落,一顆淚珠快速滑落。

他俯身抱起女子朝內殿走去。

雲念動不了,察覺到一股猛力在撕扯着她。

最後一眼,她對上了一雙淚水朦胧的美目。

“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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