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回家嗎

回家嗎

林炀書包放到一半，啪的一下，失手落在地上。

心跳驟然失速，轟隆隆像是有驚雷炸響在耳邊，血液倒沖進大腦。

身體開啓被動防禦機制，林炀本能地否認道：“爸你說什麽，我怎麽沒聽明白？”

“炀炀，媽媽看到了。”換成何玉蓮開口。

“你還記得嗎，有個周末，你手機忘在家，是周一媽媽給你送來的。”

林炀一愣。

那是他去做親子鑒定的第二周。

但他明明已經把鑒定報告銷毀成上千上萬片殘渣，何玉蓮看到的是什麽？

“一條短信。”何玉蓮提示他。

林炀立刻反應過來。

鑒定機構時隔一周，是給他的手機發了一條短信，說複檢結果出來了，與初次鑒定一致。

林炀抽空打電話給那邊，說他有事沒法去拿，讓檢測員直接幫他銷毀。

可何玉蓮向來尊重他的個人隐私，不知道他的手機密碼，而且他查收那條短信的時候，确定短信是未讀狀态。

“不可能。”林炀搖頭否認。

“就是有那麽巧，”何玉蓮苦笑，“你收到的時候，手機就在我邊上，聽見響動我才發現你忘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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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屏提示，我看到了。”

部分手機型號在收到未讀消息、提示時，會顯示一部分內容。

雖然不是全部文字，但發件人、短信開頭幾個關鍵詞，足以說明林炀在他們夫妻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何玉蓮在林炀越來越慌張的表情中接着說：“我和你爸去了一趟那家機構，證明是你的家長，他們确認你在6月初去過，但對鑒定內容和鑒定結果保密。”

林炀是未成年人，鑒定費用近五千，如果夫妻倆以“金額過大、超出孩子能決定範圍”為由态度強硬些、甚至報警，說不定能壓得機構妥協，給他們看報告的電子備份。

但他們多方考慮，沒有這麽做，決定等林炀考完試放假後，再跟兒子開誠布公談談。

算一算，他們知道這件事已經快一個月，後幾個周末的相處掩藏得太好，硬是沒讓林炀察覺到分毫。

直到現在。

“炀炀，只要你肯說，爸爸媽媽都會相信你。”何玉蓮問，“這個鑒定，你是幫別人做，還是給自己做的？”

林建國跟着道：“如果是幫朋友做的，你給爸媽看看，爸媽保證不會讓第四個人知道。”

林炀坐在側邊的單人沙發上，雙手抱住腦袋，不回答。

這個借口糊弄不過去的。

“所以是給自己做的嗎？你和誰？媽媽？”何玉蓮嗓音發顫，“還有誰？”

何玉蓮百般猜測，又和丈夫徹夜商讨過，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最近會讓林炀産生誤會，又是他能接觸到的人，就那麽幾個。

“阿婉，還是小咪？”

“我——”林炀擡了下頭，他盡力控制表情不要有太大波動，但無措和驚慌都寫在眼神裏。

他的僞裝能騙過商婉，瞞不過撫養他十八年的父母。

只一眼，何玉蓮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眼眶潮濕：“結果呢？”

林建國又點燃一根煙：“為什麽？”

“對不起，爸，媽，是我混賬！”林炀手掌重重在臉上磨擦幾下，雙眼、鼻尖頓時泛出紅色。

他再度垂頭，用一種犯罪者的姿态和語氣向父母忏悔：“我聽媽媽說跟商阿姨同個産房生的我，又在網上看了些亂七八糟的帖子，一下鬼迷心竅想岔了。都是我的錯，我怎麽可能不是你們的孩子呢？！”

他咬牙切齒似賭咒：“我嫌貧愛富，道德敗壞，你們現在想罵我打我都可以，別氣壞身子，我以後絕對不會再提半個字！”

聽他承認自己的“錯誤”和“動機”，何玉蓮捂着胸口，劇烈喘息。

林建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蒼老的手反複緊握又松開，還是忍不住，拍着茶幾站起來，指着他罵：“我今天就打死你個不孝子！”

他大步繞出來，抄起牆角的掃帚，走到林楊身後，手高高揚起。

林楊閉上眼睛，往前挪了挪，讓身體和沙發靠背拉開距離，給林建國洩憤的空間。

“啪”的一下重響。

長棍帶風擦過林楊的背脊，狠狠抽在靠枕上，布面被打出一道凹痕，許久沒複原。

“爸？”

林炀睜眼，林建國喘着粗氣，憤怒被最後的理智暫時抑制：“你把報告拿出來，要真是你說的那樣，這頓打逃不了。”

“我怕被你們發現，早都碎幹淨了，爸您直接打我吧！”林炀急切求罰。

“你手上沒有現成的沒關系，機構那還有電子備份，”何玉蓮緩過勁來，“你帶上身份證，親自跟我們去就能查。”

“走，”林建國扔掉掃帚，拉扯他衣服，“現在就去！”

林炀掙紮着，抗拒又克制，怕自己用力過猛傷到林建國，嘴裏不停說着“爸”“不用去”“你打我吧”。

不大的出租屋內一片胡亂。

直到何玉蓮尖聲打斷父子二人的撕扯：“林炀！！”

林炀僵在原地。

“爸爸媽媽就這麽可悲嗎？”何玉蓮帶着哭腔質問，“是我們為你付出一切，還要被你嫌棄家裏窮，不能像那些有錢人家一樣給買這買那嗎？”

不，當然不是！

林炀在心裏大喊。

“……是，都怪我。”他舌尖嘗到一股血腥味，大概是嘴唇內側被咬破皮了。

可何玉蓮搖頭：“不，媽媽不信。”

“我也不信！”林建國松開林炀，喘着粗氣，“我的兒子，親戚朋友誰不知道，最孝順，我不信我兒子會是白眼狼！”

林炀不由怔住。

這兩聲篤定的“不信”，比那幾句“為什麽”的威力大上千百倍，像原子彈落在荒原，摧枯拉朽地轟碎他的防線，暴露出內裏的茫然和脆弱。

“如果你真這麽混賬，那也是我這個爸沒教好你，”林炀愣神時，林建國再度舉起手，掌心朝向的卻是自己，就要揮下，“該打的是我！”

“爸你別這樣！”林炀慌忙擡手架住他，出聲竟也哽咽。

瞞不過的。

他們是他的爸媽啊！

就算現在被他一時糊弄過去，在那個被“預言”的将來，幾十年後真相依舊會被揭開。

他們不會因為有一個不孝的兒子而可悲，但被故意剝奪知情權，活了大半輩子，連自己的親生孩子是誰都不知道，那不可憐嗎？

“我告訴你們，”林炀從背後抱住林建國，模糊的視線看向何玉蓮，“都告訴你們。”

-

林建國和何玉蓮緩了一會兒，不再激動，但他們拒絕聽林炀口頭解釋，只想看到那份親子鑒定報告。

盡管他們已經有了猜測，也要眼見為實。

不用再跑一趟鑒定機構，林炀用自己手機給那邊打電話，讓他們把初檢和複檢報告的電子版都發到他之前登記的電子郵箱裏。

一家三口圍在電腦旁，夫妻倆目不轉睛地盯着林炀開機、打開郵箱網頁。

林炀想起，這臺電腦，是考上十四中後，林建國買給他輔助學習、查資料用的，當時兩個外行被銷售小坑了一把，配置過剩，報價虛高。

後來，林建國知道自己可能多花了兩千後，不舍得花兩百給自己買雙鞋的他随意笑笑：“你用，都值。”

輸入用戶名密碼，登錄。

未讀郵件的小紅點十分醒目。

鼠标指針半晌沒動，林建國催促：“這個，是不是他們發來了？”

林炀再不點，林建國就要自己上手了，他認命地點擊、再點擊，下載附件到桌面。

林炀感覺到，他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都在抖，問：“先看哪個？複檢報告我也沒看過。”

何玉蓮：“複檢吧，複檢才準。”

林炀沒說兩次檢測結果都一樣，打開文檔，把縮放比例調大，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複檢報告比初檢還多兩頁，同樣有大片大片他們看不懂的專業術語。

林建國和何玉蓮比林炀有耐心得多，不讓林炀快速拖動進度條，逐字逐句看過去，不時叫林炀停下研究。

十五分鐘後，報告見底。

夫妻倆久久沉默，林炀也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大腦逐漸放空。

被忽略了很久手機忽然震動，特別設置的專屬鈴聲響起：“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

林建國扶住站不穩的妻子，對林炀道：“問問，不是重要的事，就改天再說。”

林炀伸手：“沒事，我先挂掉。”

“等等！”何玉蓮阻止他，“這是小咪的聲音，是她嗎？”

林炀：“……嗯。”

何玉蓮：“接起來，開免提。”

“對對對，快接，免提！”林建國慢半拍意識到，電話那頭可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林炀無法，解鎖手機，接通語音。

“Happy Summer Holiday ！”

霍覓雪總是無憂無慮，快樂滿分。

她清亮的聲線讓卧室裏凝滞的氣氛開始流動，三人臉上表情不自覺舒緩幾分。

“我剛吃好飯，你呢？”

林炀隐約聽見威爾的“喵喵”聲，和它主人一樣活潑。

“我也是。”

“今天惠姨做了餅，可香了，不過我覺得還是你家做的好吃！還有鴿子湯和砂鍋粥，絕贊！”霍覓雪惋惜，“可惜我已經出院，喝不到了。”

何玉蓮在邊上捂着嘴巴用力搖頭，林炀道：“有機會的話，她很願意再給你做。”

“哇哦，你難道在邀請我到你家做客嘛？”霍覓雪得意地笑了兩聲，“不過我媽跟我爸提過請何阿姨和林叔叔吃飯，不知道她們說好沒。”

“林炀，我想拜托你個事兒。”

“你說。”

“我身體恢複得挺好的，我媽說我得适當運動，還準備給我請個私教，可我不大喜歡，我想去買輛自行車，然後你教我騎好不好？”

“好。”林炀嘴角微微勾起，又在看到父母悲喜難辨的反應後拉平，“我有點事，晚點再說。”

“OK，拜拜！”

林炀挂斷，看向父母：“媽——”

何玉蓮別過頭，靠在林建國懷裏泣不成聲：“她的病，她的病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啊……”

她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聽得另外兩個男人鼻尖發酸。

在她給她愛之前，她先給了她病痛。

林建國安慰她，自己眼睛卻紅了：“沒事了，商妹子和霍老板給她治好了，以後沒事兒了。”

林炀做了個深呼吸，徹底坦白：“爸，媽，我之前不想告訴你們，因為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她病都好了，就要準備出國，霍家做了最好的安排。咱們一家三口也好好兒的，我高三再努力，一定能考上重點，以後多賺錢孝敬你們。”

他不否認，想保持現狀，是有喜歡霍覓雪，不願意她遭遇變故的原因。

他更确定，即便他不喜歡霍覓雪、甚至不認識她，自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不願意離開林建國和何玉蓮，不願意離開這個可能不夠富裕，但給予他十八年親情幸福的家。

“你媽有點激動，讓她去休息會，我去煮點餃子，都吃點墊墊。”林建國先平複好，“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爸爸媽媽會好好考慮的。”

林炀點頭。

不用再背負這個沉重的秘密，林炀感受到久違的、徹底的放松，以及一絲喜悅。

以他對父母的了解，還有方才兩人旁聽他和霍覓雪對話的反應，他想父母應該會認同他的看法。

他會如願的。

-

第一天，夫妻倆照常出攤，回來吃晚飯，沒再提這事，仿佛親子鑒定的風波從未發生過。

第二天，林炀起了個大早，說要給他們幫忙，何玉蓮拗不過他，帶着他一起上街賣餅。

林炀手腳麻利，幫何玉蓮揉面分面，邊上其他相熟的攤主、店主見了，直誇他“孝順懂事”。

第三天，林建國不許林炀再去“體驗生活”，強令他在家裏好好學習，林炀退而求其次，申請承包家裏的晚飯，讓他們收攤回家就能吃上現成熱乎的。

第六天傍晚，林炀完成定好的學習任務，圍上圍裙，準備做今天的四菜一湯。

他剛炒了個西紅柿蛋，房門被敲響，比平常提前了一個小時。

“今天這麽早。”林炀打開門，看見風塵仆仆的林建國，伸手想去接他手上的袋子。

林建國側身避開，露出身後跟着的人。

林炀的笑僵在臉上。

不是何玉蓮。

是商婉和霍世昌。

狹小的空間沒有躲閃的餘地，衣着精致的中年夫妻一人拉住林炀的一只手，在他無措至極的眼神中開口：“炀炀，跟爸爸媽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