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耳邊毫無感情的電子聲音一刻也沒有停過，但他已經沒有回應或者辯駁的力氣。他沉默着癱倒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睜開眼睛還能看到四周不時噴灑下來的藥劑。

麻醉或者催眠，還是別的什麽，他早就無心分辨。

目光漸漸低垂下去，落在空無一物的地面上。

他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其實按時間來算，也只在幾天之前。

可如今回想，卻頗有種遙遠到難以觸摸的感覺。

玻璃破碎的脆響傳入耳中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恍惚中産生的幻覺。

直到有一個才在回憶中出現過的人影，走到了他面前。

“我依約來了。”他聽到她輕聲面對着他說：“我來帶你走。”

身體的知覺還沒全部恢複，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着昏暗光線下的人微微彎腰，一只手擡起，下一刻，臉側傳來溫軟的觸感。

真實的觸感。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相宜嘆了口氣，壓住複雜的情緒，輕聲勸說：

“不會再有開發實驗了。研究基地已經亂了，我就是趁亂找過來的，那個博士被帶走了，軍隊正在掃蕩，他們會炸了這裏。”

也許正是應和相宜的話，隔着重重閘門的實驗室核心區內也響起了警報聲，更有甚者，腳踏在地面上能夠感受到不規律的震動。

Advertisement

“還有些別的……安全出去後，我慢慢告訴你。現在，跟我走，好不好？”

車賢秀仰頭，迎着她微擰着眉頭卻十分耐心地看着他的目光。他的思考反應速度還是慢了一拍，在相宜突入之前這個關押他的房間不間斷地噴灑的藥劑在很大程度上鈍化了他的反應，讓他一時間無法好好思考她話中的意思，猜測不出他親眼見過管理非常嚴苛的研究基地會突然陷入混亂的原因……

但選擇其實很好做。

他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于是，他點了點頭。

相宜把甚至手腳都還有些麻痹感的車賢秀扶了起來，背上還背着雙刀加上他比她高出太多并不好背着，她便用右手攙扶着他盡可能讓重量壓在自己肩上，左手握着一把長刀預備開路，不再耽擱往外走。

只是……

他們運氣沒有很好，從核心區域的閘門出來後沒走幾步，另一頭就出現了一群人。

車賢秀并不熟悉，但相宜不久前躲在暗處見過。

烏鴉軍團。

狹路相逢，對面這群訓練有素的軍人反應很快，至少他們很快意識到橘紅色連體衣的車賢秀不屬于研究人員也不屬于基地的防衛人員。

他是實驗品。

也就是他們口中的怪物。

槍口很快對準他們。

也許他們中有些人一開始并沒有打算直接開槍，不管因為車賢秀還是人形還是因為旁邊站了一個不知情況的相宜，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想。

當有人當先毫不猶豫地朝他們兩個開火的時候，再想停下就已經不可能了。

相宜倒沒有害怕，她一邊收緊了一點兒右手手臂，左手轉動長刀擋下了最先射過來的兩顆子彈，右手甚至還想要将扶着的人往自己身後擋一擋，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眼前驟然出現一只……黑色的翅膀。

濃黑的翅膀上透着斑駁的血色，認真說來并不好看，帶着明顯的怪物化特征。它突然出現擋在她眼前，要不是她反應足夠快地意識到這是來自于誰的翅膀，差點兒順手一刀劈下去。

巨大的翅膀橫在他們面前暫時擋住了第一波還不算多的子彈，卻讓對面的人眼見了怪物化後更堅定了攻擊的意圖。

現在不是多說多解釋的時候，等出去了他們總有機會慢慢溝通。

相宜咬牙放縱了身邊人翅膀不夠就轉頭身體去堅定地擋子彈的行為，只把手臂挪到他腰間，硬是拖着專心擋子彈的他一路後退。

再次躲入厚重的閘門裏面。

外面的攻擊和試圖破解的聲音沒有停，但他們卻是獲得了短暫安靜的喘息機會。

她松開了右手，而這時他雖然動作仍顯得有些不甚協調，但已經可以自己站穩了。

她朝他沒有收回的翅膀伸出了手，但他卻猛地躲開了：“別碰它！”

他甚至是有些驚慌。

相宜沒有勉強，收回了手表情一點兒沒有變地看他：“好，不管怎麽樣，出去再說。”

出去……

身後的閘門另一端似乎正在布置炸藥，她來時的路已經被堵死，而前方卻沒有其他出路了。

但相宜仍舊很平淡，甚至對他笑了笑：

“我簡單看過地圖，這裏是最核心的實驗和關押區域，是研究基地的最深處了。那個方向是外牆，只是加固了很多層炸藥也根本破不開。”

“不過沒關系。”她對他肯定地道：“我可以。”

她右手也拔出了背後的長刀，左右雙手并在一處，閉上了眼睛。

閃爍的燈光下，刺耳的警報聲中，他感覺到她身上似乎湧動着一種別樣的力量，垂落在肩頭的發絲無風自動，醞釀過後，她睜開了眼睛。

他驚訝地發現——那是一雙燦金色的眼睛。

‘我跟你們說哦，我還能，變出金色的眼睛呢！別都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嘛！’

曾經，她在公寓內的那次投票後，帶着不經意的調侃語氣對衆人這樣說過。

而那時候，包括他在內，并沒有人真的相信。

而現在——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她将雙刀并在一處，朝着斜上方全力揮出——

昏暗的環境下，她的長刀劈向的方向仿佛也亮起細碎的金色流光，隐隐描繪出一把若隐若現的長刀刀鋒的模樣，狠狠地撞在牆壁上。

轟然巨響，伴随着比先前每一次爆炸帶來的都強烈的震顫。

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去看那煙塵四起方向的模樣，而先察覺了她的異樣，伸出左手及時攬住了一刀劈過去後踉跄了兩步的相宜。

她眼中先前那樣耀眼的金光在這一刀後驟然消失，重新回到尋常時的模樣，黝黑的瞳孔卻襯得她此刻的臉色無比蒼白，連嘴唇都在這一眨眼的變故之後失去了血色。

“相宜！”

相宜腿上使了使力，最終還是沒逞強，借着他伸過來的手臂的力道半靠着，側過頭對他不在意地笑道：“力氣用過頭了有點兒透支脫力，歇歇就能好，別擔心。”

“可是……”

相宜收了刀，盡可能不表現出吃力的模樣，擡手指了指煙塵略有些消散的方向：“瞧，成了。”

他終于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

牆壁破了一個大洞，或者說那方向的所有牆壁都被洞穿，仍有少量的碎石不時墜落，還能隐約在煙塵裏瞧見其中幾層加固過的破損鋼板。

這個約有兩人高的洞的另一頭，是路面停了許多車輛的停車場，不過幾天過後已經讓他都感覺有點陌生了的自然風吹進來，微微泛涼。

身後的閘門那邊似乎也因為方才的震動有些騷亂，相宜擡手拽了一下車賢秀……

沒拽動。

她在他再次低頭看過來的時候開口催促：“先出去，快走吧。”

她動了動稍有了點兒力氣的腿，撐起力氣打算松開他的手臂往前開路。

他們确實不能再耽擱了。

但她沒走動。

身邊的人明顯沒有放開手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此時此刻她跟以往“力大無窮”的模樣已截然不同，甚至手臂更收緊了一些，就像她在片刻前扶着他躲閃時那樣。只是到底有身量差異，他這樣一用力讓她靠過來，卻能将她整個攬進懷裏。

相宜眨了眨眼，還沒等開口，便覺輕微的失重。

他左手牢牢攬着她将她按在懷裏，始終沒能收回去的怪物化翅膀全力扇動，竟果然能夠短暫得騰空而起。

可到底他還并不熟練自己的能力，而翅膀只有一邊并不好維持平衡，加上他還沒從藥劑效果中徹底恢複，這只翅膀沒有想象中那麽好使喚，于是雖然能短暫飛起，前進速度也的确比走動奔跑快上不少，尤其是對眼前這種并不平坦而斜着向上的路……他還是“飛”得跌跌撞撞。

相宜被攬住，睜開的眼睛也只能面前越過他的肩頭，看到眼前急速變換旋轉的景物。

他不時撞在牆壁甚至地面上，破損的牆壁和鋼板鋼筋露出頭來，在他不可避免得撞上去的時候總能飄開淺淡的血腥味。

即便沒有看到，也能推測出他狼狽的模樣。

可是她被他一只手攬住，卻一次也沒有感覺到撞擊的疼痛。

即便很快飛出了洞口已經闖出了研究基地，他也沒有停下，沒有放手。

混亂并不僅在研究基地內部，他們不能停留，需要遠遠逃開。

夜風中，不遠處的爆炸聲響和喧鬧的人聲伴随着硝煙的刺鼻氣味，好像更催促着他們遠離。

相宜閉了閉眼，沒有再這個時候對他多說什麽。她最終只靜靜地在他懷裏仰起頭，透過他的肩仔細辨認後，擡手指向一個方向——

“朝那邊去。”

緊咬着牙關壓下許多次疼痛悶哼，精神正高度緊張的車賢秀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伸出的手指，毫不猶豫地調轉了方向。

沖天的火光在他們身後亮起。

好像昭示着秩序徹底失靈的混亂時代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