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卓思衡此次離鄉的心境與上次大不相同。

雖說都是赴考,但上次萬事由父親打點,他上車時還在思考關于考試的準備,這次他成了一家之主獨自上路,眼看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雪中相送,心中百般不舍煎熬,怎麽看怎麽不放心。

“小慧你要看着妹妹弟弟的功課,我走後家裏你來主事,但千萬別累着自己,身體要緊……小慈,姐姐照顧家裏,你照顧姐姐的身子,不能只想着往外跑……小悉要記得大哥跟你說過什麽,讀書累了也去外面走走,別一直悶着,還有記得家裏做飯的活兒是你的,兩個姐姐你也要愛護她們,家中有事要先請教二姐……”

“你這才二十歲,怎麽比我個老頭子都聒噪!”呼延叟實在聽不下去卓思衡的絮絮叨叨,出言打斷,“他們活蹦亂跳的三個大孩子,又不是小娃兒,還有我和朱家兩口子盯着,不日我那孫子也要回來,四個人怎麽都能帶好你這一家!好男兒志在四方,快快動身不要耽擱!”

一旁來送的朱通與老婆也笑他大男人這麽婆媽,可卓思衡就是忍不住,他這一路是要去很遠很久的,或許待到明年才可能與家人再見面,整一個冬天,也不知妹妹弟弟會否吃飽穿暖,沒有自己在,他們可怎麽辦呢……

卓思衡想起卓衍病中說給自己的話,父親說你去謀求大前程,對于弟妹更有好處,若是将來家中實在艱難,便以家事和親情為先,若是家中暫安,定然要不負平生所學應試登科博取功名。

想到父親對他功名前程的希冀與母親從前對他幸福人生的盼望,卓思衡心下鼓足勇氣,跳上由一匹健足矮馬拉得雪犁車——這是朔州冬季出行唯一可用的交通工具。

“哥哥也要按時吃飯,不要不舍得花銀子。我在你行囊裏塞了些用得上的丸藥和方子,還有加厚的鞋襪……我聽爹說,應考都要穿得厚實才好過夜,還得有單層的鋪蓋……但凡爹從前提過的物件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慧衡最是外柔內剛,此時拼命忍住眼淚,握住長兄的手,“家裏安心交給妹妹就好,切勿過多惦念影響讀書溫習,如果有事就趕快帶信兒回家,家裏還有三個喘氣的臭皮匠,定然能想法子幫哥哥解決,我們仨在家裏日子定然過得很好,就等你的好消息回來……”

“哥哥……”慈衡沒有姐姐端莊持重,眼淚已然落至腮邊,将圓潤小臉冰得通紅,“哥哥遇到壞人千萬別手軟,我給你的匕首可是榮大夫當年在軍營裏用過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壞人身上招呼!我給你的草藥包你別嫌我針線不如姐姐,看書困了累了拿出來聞聞,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帶口信兒回來……”

說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嗚咽出聲,撲到卓思衡懷裏大哭起來。

悉衡則始終沉默着,眼眶微紅似是極力忍耐不舍壓抑擔憂牽挂,許久才開口道:“路上看得書我給大哥抄了幾本。大哥脾氣溫厚,但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摟過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自己懷中,眼淚早已凍結在臉頰上。

其餘送行的鄉親見此無父無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義厚,都是感嘆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過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淚珠。

“行啦,開拔吧,別誤了到車馬驿過夜的時辰,如今日頭落得可快了。”朱通眼中亦是晶瑩,拉過三個卓家小的,又塞給卓思衡一個布包道,“這是聽說你今天出發,裏正和其他鄉親讓我給你帶上的東西,都是些吃得用的,窮家富路,在外面闖蕩不嫌東西多,還有你嬸子給你趕出來兩套厚實袍子,用你五叔衣服改的,別嫌棄舊,舊衣穿着才舒适!還有,你弟弟說得對,你那個好脾氣,在外面多長幾個心眼準沒錯。”

其他幾個來送的鄉裏人念及這些年卓衍的恩與卓思衡的好,也都準備了些路上吃的幹糧,卓思衡重新跳下來,大禮鄭重謝過鄉親,才重新回到爬犁上。

“我給你的東西都放爬犁上了。”呼延叟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好小子!要争氣!”

說完他便催促車馬夫勿要耽誤時辰,趕緊出發。

雪地上緩緩出現兩道深深痕跡,卓思衡不住回首,可想看的人卻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視線裏。

他站直身子,卻最終只看見聯排的雪樹與封凍的溪流,再朝遠走,熟悉的景色便都一應消失。

卓思衡跌坐下來,分離懸念之痛與追逐求道之心快将他撕成兩半。

許是流淚久了,他在雪爬犁上蓋着氈毯就睡着了,醒來時已到車馬驿,住了一夜,便動身前往寧朔城換乘官驿馬車走官道。

不同于上次去寧朔,冬天道路難行,一天的路途得化作兩天,車馬夫安慰他不用着急,換了官道後就算花十天半個月穿過整個衛州到寧興府,時間是肯定趕得上。

其實卓思衡并不着急,他曾認真算過時間,此時尚在九月中旬,寧興府本府解試定了十一月上旬,将近兩個月時間從朔州至北都雲中時間綽綽有餘,到那裏甚至還有富餘調整一番備考。只是就怕路途中間出什麽岔子,或是在寧朔拿手續耽擱,提前預留點空間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的關鍵。

這些要點,還是從前卓衍在時說給他的聽的,如今用上了,父親卻已不在。

此次出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格外順利,到寧朔城後蓋印文書與辦理通關文牒都非常快,只住了一日,便又搭了寬敞溫暖的官驿馬車。卓思衡是覺得這裏實在沒什麽人去解試的緣故,衙門裏除了閑散的官吏就只有自己一個,根本談不上辦事效率。

雖然還是秋天,但朔州已和隆冬沒有區別,出門的人十分少,驿馬車內堆了一半的貨物與郵物,餘下三兩人仿佛都是走親戚的,大包小裹上了馬車便昏昏欲睡。有人看出他是科舉應試的學子,還順口祝福兩句,卓思衡也都禮貌謝過。

官驿馬車走走停停,雖然方便休息,卻也快不起來,尤其要跑些鄉裏,因而到了車馬驿,卓思衡便要扯上自己那一大堆東西下車去問,接下來往哪走,若是順路正好,若是不順路,他只能在原地歇息,等待下一輛車經過,或是有私人的貨隊與馬車捎帶一程,有時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跡,便只能按照驿卒畫出的圖,一個人扛着行禮在冰天雪地,往下一處關隘徒步。

這樣等等走走,十天才出去朔州,已是比預想慢了很多。

不過好在到了衛州,氣候便不再那麽嚴酷,經過的鄉屯小縣也肉眼可見的增多。到底是軍治的州府,人煙漸多關卡也多,走走停停也花去不少時間。

等到卓思衡一路風塵仆仆終于進了寧興府地界,已是十月過半秋殘冷尾。

路上聽人說,寧興府剛下第一場雪,将冷未冷,卓思衡本也想着趕快進城再花費時間修整,所以沒在路上多做停留。行路這些天他的胡子長了個絡腮,再加上身上獸皮毛絨全套的朔州過冬出門行頭,卓思衡已經好幾次被路上的關卡軍士攔住盤問,拿了文牒才放走。

而自打進寧興府,他再上官驿的馬車,上面的人都躲着他往遠了坐,還時不時拿恐懼的眼神偷偷看他。

他估計自己這幅尊榮已經是介于獵戶和山賊之間了,威懾力和從前露出個花臂加戴金鏈子的總和有得一拼,妹妹弟弟真的不用擔心他的出門安危。

說來也怪,寧興府雖然也在北方又下過雪,此時卻好像深秋,褐紅的葉子随他的行程掉了一路,潇飒西北風卷吹天地,秋高氣爽天朗雲清,寂寥蕭條中又有清新明快的心聲。路上風疾,但冷而不寒,即便穿得太多被熱出一身汗,卓思衡還是興致勃勃流連未曾見過的明豔秋色,心情疏朗開闊,也不覺一路辛苦多艱,更想着将來必定要帶弟弟妹妹來此地賞玩一趟。

北都雲中位于寧興府正心一點,西有彌陀嶺相護阻隔北地寒意,南通京寧運河捎帶來彼方富庶,而這裏的城牆,比卓思衡見過的寧朔還要更高——雲中城城牆皆以深灰堅岩壘砌而成,仰觀落帽,脖頸酸脹,渾然如山岳,輕松壓過寧朔土牆築城的氣勢,給人不可欺的莊肅之感,三門依次列開,最大的一個能三車并驷穿行而過。

饒是卓思衡此時比當年入寧朔城時成熟許多,仍然被好奇心與新奇感驅使,四處瞧看,被守軍入城盤問時臉上還帶着訝然的驚豔。

不過他倒仍是保有始終的細心,發覺入城隊伍的前後有了許多書生學子模樣的人,想來都是齊聚一堂到此解試。

忽然,他有種不詳的預感,這麽多人來這裏考試,不會現在訂不到合适的房間了吧……

卓思衡心下一沉,也顧不上再欣賞大都市的繁華,緊趕慢趕入城,問路找到貢院附近,詢問了許多家開在這裏的客店腳店,都已無了房間,他先是略有些着急,但很快有了主意,再往遠走幾條街,繼續詢問。

其實他本不想去問那些看上去就比較豪華昂貴的客店,可是如今也顧不得許多,先找到落腳點才是要緊,于是就近走入一家叫東望樓的客店內。

這處果然與之前去過的小店不同,雕梁寬廳列了至少三十幾張古樸的方桌,幾乎坐得滿滿當當,中庭一小處天井裏種着棵九曲楓槭木,緋葉随風紛紛落至堂間,觸目可及皆是富貴清雅。

此時已有閑坐的客人朝他望過來——實在是這一身裝束想不惹眼都不行。

卓思衡只是目光掃過便知這裏大概自己是住不起太久的,但一路并未花銷很大,銀錢富裕,于此小小修整一晚再想他法也不失為一個主意,于是便問櫃前的小二:“請問還有普通的房間麽?”

小二打量他一眼,問道:“客官是……跑途的行商?”

“我是來應試的。”

他話音剛落,臨近一桌忽得爆發出一陣笑聲。

“各位兄臺,在下便說如今我朝聖主當國吏治清明,學風漸起遠達千裏,你看,連不知哪個山溝裏的狗熊都爬出來考科舉了。”

此人聲音極大,調門又高,說罷還肆無忌憚地大笑,整個廳堂的客人都朝此處看來,眼見如此打扮的卓思衡,也都明白了說話之人在笑什麽,有些早已忍俊不禁,也有些頗為慨嘆搖頭不語。

卓思衡當然知道自己被人笑話了,可是他心中并無屈辱的感覺。

若見識過朔州風雪,便知這身衣服多暖和舒适。

還是眼界決定見識。

他暗中叮囑自己,往後去到一處新地新氣象,定要牢記,萬不能言語輕佻随意置評不懂之俗與未見之事,免得置自己于短視之境地,養成狹隘之心性。

“這……這怕是沒客官能住的普通屋子了……”小二也十分乖覺,看得出卓思衡身家斤兩,估計出他能出的房錢實在可憐,便用比較禮貌的方式謝客,又道,“客官,咱們這裏天沒那麽冷,沒得捂出一身汗倒生了病,找到歇腳的地方先換了大氅吧。”

雖說是拒絕,卻也有好意,卓思衡笑着謝過小二往外走,笑聲和指點聲仍是如影随形,他只管邁開步,聽到耳朵裏也恍若不覺。

街上車馬熙攘,卓思衡站在道旁,顯得有些凄慘。

千算萬算還是耽誤了點時間,他在北都雲中也沒有熟人接應,總不能睡路上吧?他擡眼四目望去,卻見此處離貢院已有一定距離,四周多出好些民居在巷道裏擠擠挨挨。

他忽然有了主意,扛起自己的包裹,沖進其中一條小巷。

果然,在貢院附近的好多家宅此時都可賃閑置空屋給應試考生暫住,價格比住店要公道許多,還管飯,只是屋子大多狹窄陳舊,朝向也不好,好多都是雜物間臨時改成。但對于要住上小一個月的考生來說,卻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了。

他選中一家離街較遠的安靜人家,那家裏只有兩個老人帶着孫子在此居住,價格公道,他便交了一月的租金,将東西搬進二樓的一間窄屋,此間幹淨亮堂,床榻舒适,還貼心準備了舊桌椅。

卓思衡心中慨嘆:無論哪朝哪世,學區房都是房産投資的永遠首選。

安頓之所已定,他終于脫下厚重的毛絨,打水洗了個極舒服的澡,帶着一路風塵仆仆的疲憊倒頭便睡,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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