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卓思衡萬萬沒想到,給弟弟找學校,他還得考試。

這跟答策論有什麽區別?措辭需要的腦筋一根兒都不會少。

唯一的不同是,這道題他已經有了答案。

當初在禦前聽到此事,卓思衡便于心模拟解決方案,只是他不是學政口的官吏,對個中細節知之甚少,單從幾位大人及皇上口中了解的內情終究有限,如果真的實施還得親自搞一番基層調查才合理。

因此,他并不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是萬全之策,不過是一時鍛煉腦力的小自測,許多想法只有理論支撐沒有實際操作空間。但眼下正是需要不這麽完美、但是聽起來是他認真想過的答案。

卓思衡沉吟之際,佟铎已飲了口茶,和顏悅色道:“你如今禦前奔忙,小心謹慎些是對的,不過你我此番論述不涉及我朝機要軍情或是施政根基,不過是絮語幾句,老夫也只是想聽聽後生晚輩的高見。實在無需太過緊張。”

卓思衡哪是緊張,這種突然襲擊的遭遇戰總得給他一小會兒整理思路,才過去十秒就讓他交卷,皇上都沒這麽嚴苛!

不過卓思衡心念頓閃,可能當臣下的确實要比皇上腦子轉得快點,佟老大人焉知不是這樣鍛煉出來的。

好在他已想好如何準确且克制表達自己的意見,謙虛笑道:“那晚輩就拙言獻醜了。”

佟铎也很配合地撂下茶盞,好整以暇。

“國子監太學為三者子弟而設:官宦、世家、貴戚。然而其實從設立當初,這個制度與另一個制度有着致命的矛盾。”卓思衡正色不笑說話時有種天然的嚴肅感,即便聲音仍是清澈透亮的,“那就是恩蔭。”

佟铎靜聽此言面色沉靜如水,唯獨眉峰有極細微的浮動。

“三者子弟皆可恩蔭入仕,若家中少些督促,自然無需勤苦便手可摘星辰,雖然恩蔭的品階不如進士出身,但仍可位極人臣。既然如此,他們又何須在國子監太學寒窗苦讀?”

“依卓侍诏的意思,恩蔭是否該免去才對?”佟铎笑着問道。

卓思衡心裏想的是您老別給我挖坑,臉上則展開笑顏:“不可,恩蔭祖制極是得當,所恩所蔭也皆是該澤之人。廢去便是自斷一臂。”

本朝恩蔭的規矩很簡單,有爵位的人家、四品以上官吏、皇上特批的先進典型以及自己家親戚,這幾種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享受無需科舉便能做官的優待,雖然這種官的可選範圍和晉升空間都小了很多,然而卻實打實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捷徑。這是政權籠絡統治階級最重要的手段,是穩固人心的基本國策,是封建王朝統治的一個底層邏輯,絕對不能廢止。

佟铎當然知道卓思衡所說的自斷一臂是什麽意思,只是這種話不必明說,他點頭示意卓思衡繼續說下去便是。

“恩蔭不能廢,國子監太學也是國之學政學風的旌旗,二者矛盾,但并非不能共存,若要國子監太學可以真正發揮設立之初的作用,我其實也未有穩妥且切實的謀斷,只有個自己心裏一想一過的辦法。佟伯父是方則兄的父親,我便不将您當做外人,還望不要笑我見識淺薄。”卓思衡謙和得不卑不亢,而後才說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便是将國子監太學對所有學子開放。”

此話說得可是很有沖擊力,連始終穩如泰山的佟铎的都微有一滞,凝聚目光在卓思衡臉上,等他說下去。

“先将國子監太學生源兩分——也不一定就是等分,這個分法實在難想,便只是個意思。我想可以在國子監和太學進行每年兩次小試,一次由原本沒有入學資格的學子們參加,合格者便能入學,他們占一分生源。剩下的一分則由原本有資格的官宦貴胄親眷參加考試後合格者入。二者共同在國子監太學讀書,一則那些早就指望恩蔭的門第也不必讓孩子來考試,考了也不一定考過,還傷了面子,就別占着太學的名額挂着名浪費朝廷指派的名師傳習。二則确實有寒門子弟出類拔萃,他們多一分機會,未來或許便會多一位賢臣能吏。為國掄才當以國為重,而世事大多堵不如疏,多源之水徑流則沛。”

其實他的想法就是簡單的引入競争機制,激發內部活性,讓良性競争推動教育事業發展。

不過他是真的不知道國子監太學到底什麽情況,這樣的話不過紙上談兵,他自己也知道沒有幾斤幾兩不能作數。

可佟铎卻聽得津津有味,等他說完還意猶未盡,似在回味,又似在品咂內中要義。

就在卓思衡以為自己今天得不到判卷老師的準确答案時,佟铎卻起立鼓起掌來:“不虧狀元及第,此等見識我在你的年紀是斷然沒有的。”

卓思衡趕緊也跟着站起來,說自己是唐突胡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因為和方則兄熟悉才對他爹敢說這話,不然是打死都不會胡亂編排學政的。

“不然,其實你能瞧出的或許旁人也早已瞧出來,不過是各有肚腸,加之學政又不甚緊要,何必多此一舉惹惱不該惹惱的人呢?”佟铎也說了好些大實話,或許是他覺得說到這裏便夠了,于是笑着話鋒一轉,“有兄如此,想必言傳身教之下弟弟也差不到哪裏,明日取兩篇你弟弟平常寫得文章來,我寫一封薦書送至熊崖書院,我與院長還有一點交情,以後你家弟弟便去此處進學……哦對了,你可知道熊崖書院?”

卓思衡特別誠實地搖搖頭。

他真的不知道。

佟铎的此次大笑裏有一層長輩對晚輩慈愛的意味,說道:“讓我那兒子講給你聽,他就是在那裏讀出來的,你看,連他這般頑劣的小子都能教成進士,你弟弟如若上進,定然是有他自己進益的。”

聽到佟伯父居然将自己兒子念書的地方介紹給他,卓思衡當即深躬大禮言謝,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佟铎面上笑他不必如此,心中卻怆然隐痛,思及若是佟師沛的兩位兄長在,想必也是願意如此為弟弟的學業奔走求告……

如此,他對卓思衡又多了幾分和藹和慈愛,留他用飯,又叫佟師沛來準備些文房送給要念書去的卓悉衡,代表他作為長輩的一番督策,卓思衡連連道謝,心中感激不已,佟師沛也沒想到佟铎突如其來的熱情,但也由衷為自己朋友解決一樁煩心事兒高興。

卓思衡回家後很想告訴弟弟,你哥通過面試加試給你弄來一張極其稀有的錄取通知書!但害怕給弟弟增加壓力,便也只說拜托了個朋友之父幫忙。悉衡自幼努力上進,讀書求學是無需他提醒端正态度的,他也頂多說些禮節方面的注意事項。

第二天,佟師沛就拿着自己和父親給卓家人準備的兩份見禮上門來了。

“你真狠得下心将弟弟送到熊崖書院?”

前廳裏,佟師沛緊張兮兮地問道。

“不然呢?”卓思衡哭笑不得,“你不也是在那裏念出來的進士嘛!佟伯父将你念書的地方作為推薦之選,可見他是真心實意為我四弟找個好去處,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推辭?”

“我爹當然是真心了,那裏多難進去——也就比江鄉書院容易入門一丁點,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托人走關系,一個月前我堂叔家想走我父親的門路将堂弟送去那都被我爹冷言回絕了。他是真心幫你,我看得出來。不過就是因為我念過才要提醒你!到時候別舍不得你弟弟吃苦!”

從佟師沛提起熊崖書院時發自內心的恐懼來看,那個地方可能是本朝的衡水和毛坦廠,大概是有一種恐怖的學習氛圍,不過他轉念一想,省試備考時佟師沛連多看本書多寫篇文章都覺得天地無光日子活不下去,讓他學習肯定是怨聲載道,便也沒太放在心上。留下佟師沛和家人一道用飯。

卓家又不是什麽高門大戶,鄉下時也沒有那麽多男女大防,卓思衡只當佟師沛是自己朋友介紹給家人,佟師沛起初覺得有點太随意了,這和他自幼接受的訓導不大一樣,不過卓思衡一家人的溫馨日常讓他很是羨慕,一頓飯後更是感慨有兄弟姐妹真的幸福。他人風趣幽默,慈衡很愛同他不着邊際地談天說地,倆人很快就和親兄妹一樣聊天,不能再更投契。

佟師沛回去後和父親講起卓家,佟铎話到嘴邊想提醒兒子還是該注意點規矩,但見兒子講卓家四個手足之間的親厚趣事講得羨慕又陶醉,心下也是不忍,便始終聽着,時不時也笑上一笑。

而卓思衡這邊是在悉衡入學半個月後才明白佟師沛的提醒。

他真的後悔了!

熊崖書院不在帝京,而在近郊的熊崖山半截,進學的弟子半月回家一次,一次兩日,又要回去讀書。自己弟弟白白淨淨地去了念書,半個月後回來時瘦的仿佛脫了層皮,眼眶凹陷面頰浮腫,人也沒有了剛入京時的精氣神,回來後倒頭便睡,卓思衡又是心疼又是上火,第二天嘴唇上就起了兩個燎泡。

一問才知道,書院課業極重,不只是悉衡,各個弟子都半個月回家續一次命,然後回書院再苦讀而戰,人人如此沒有例外。

卓思衡這人就是這樣,他自己怎麽苦讀都覺得雲淡風輕,可看着妹妹弟弟受苦,他便五內俱焚恨不得自己替他們遭罪。

于是回書院前卓思衡拉着悉衡表示:“好弟弟,大不了咱們不念了!”

卓悉衡都傻了,他不知道自己哥哥發什麽神經,直愣愣盯着等他說完。

“你哥我也是狀元啊!也沒讀成這樣!你就在家裏,哥哥自己教你,保準教得不輸你們先生!”卓思衡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卓悉衡覺得自己哥哥有時候想法跳脫到難以理解,卻也能感覺到兄長的關懷,心中又是溫暖又帶點叛逆的嫌棄,低聲道:“我很喜歡書院。”

“你喜歡什麽啊?”卓思衡不能理解,“喜歡這種受迫性學習的環境?”

他一着急,連過去沉睡在上輩子記憶深處裏時髦的名詞都蹦出來了。

“就是喜歡。”卓悉衡不打算理解大哥今日的古怪,只說心中實話,“我想繼續學,大哥不必擔心,我模樣疲累,心裏卻是開心的。”

弟弟都這樣說,他再怎樣也不會違背悉衡個人意願。

卓悉衡見自己哥哥不再說胡話,便打算回房,走至門口時他忽然站下,回過頭來一字一頓道:“大哥,慈母多誤子。”說完便關門離去收拾明日回書院的東西了。

卓思衡人生第一次被弟弟教育,坐在書房只覺非常沮喪。

但他萬萬沒想到,與“叛逆期”的弟弟相比,對他殺傷力更大的是叛逆期的皇帝……和與皇帝叛逆到一處去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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