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大婚當日皇帝未曾在皇後宮中睡下。

接連三日,皇帝莫說去皇後宮中留宿,竟是連皇後面都不曾見過,皇後幾次求見聖上不得,只得坐輿轎在宮中各處游逛只求與聖上偶遇的消息在宮中不胫而走。

古來多不受寵的皇後,可皇後往往都有個厲害的娘家。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閹人、宮女怎敢置喙?何況公冶瑜後宮無別的嫔妃。

偏是到了雲灦這處不同。

宮人看似恭敬,私下多置喙。

雲灦将計就計,侍女阿春帶上吃食與那些老宮女老太監交友。

而西漠無閹人,雲灦身邊除了與她一道長大、一道上過戰場的女親兵白羽、白絹,便只有阿春、阿夏,小秋、小冬四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頭陪侍。此六人都曾陪她出生入死,各種雜事都做得。

可公冶瑜卻還是塞了二十個閹人過來,道宮中沒個男人不行。

閹人也好,男人也罷。

監視而已。

來的恒公公一副狡黠的面容,一雙曲意逢迎的小眼,一張處處奚落的口。似已料定雲灦這皇後坐不了幾日。

“氣死奴婢了!這皇帝竟是連裝都懶得裝!小将軍,反了吧!”白羽咬牙恨恨道。

白絹制住她的不滿,細聲叮囑不可胡言。“宮中皆是眼線,小姐才更要謹慎小心。”語罷,冷眼看着白羽,似在責備她忘了改口,如今雲灦是“娘娘”,不是“小将軍”。“娘娘,這皇宮果真是龍潭虎穴……當初在西漠時就該……”

“不可。”雲灦淡淡道。

她臨走前與雲天傲有約,若一月不得女兒消息,雲天傲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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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漠反。

會迎來各路人馬的讨伐。如此大戰,耗國力,廢民力。

若要全身而退,西漠不得不與蠻夷聯手。這是叛國,也是叛民。

皇帝若不佳,換了便是。

皇帝可奪後位,皇後也可奪宮。

“若是龍潭便抽盡水,将龍剝皮抽筋;若是虎穴便封了出口。再惡的虎也可甕中捉鼈。”雲灦十指交叉,閉目養神,只讓白羽叫幾個無事做的小閹人進來。

一來便進來了十個,看似俯首帖耳,個個花花腸子。

雲灦端坐,輕聲問起每個閹人籍貫,年紀,家中另有何人。末了笑道:“你們既來伺候本宮,本宮自不會虧待你們。”

一人賞了十兩。

“日後做得好,另有重賞。”

閹人大喜,捶胸頓地道定要好生伺候。

又喚了一次,來了另十人。

說辭照舊。

閹人照樣捶胸頓地道定要好生伺候。

最後才是恒公公。

重賞,十兩黃金。

得了賞金,恒公公态度恭恭敬敬,言語間處處讨好之意。

雲灦柔聲道自己是個武人,不太懂宮中的規矩,皇後是六宮之首,言語若不符合禮節如何整頓後宮?

“還請公公相助,請個嚴厲的教習嬷嬷。不定,陛下見本宮有禮有節便不會對本宮這般……”欲言又止,微微紅了眼眶。

“奴婢遵命。”

“另有一事。”雲灦面有愠色,呵退左右,只留恒公公在旁,道:“成婚已三日,陛下卻……這宮中,可有別的嫔妃絆住了陛下?”

“娘娘多慮,老奴用性命發誓!這宮中的嫔妃只有娘娘一人!”

閹人油滑,賭咒發誓張口便來。

雲灦不以為意,依舊顫聲說着自己對公冶瑜的深情——她若是連公冶瑜的面都見不着,如何摸清此人的虛實?

雖知此,白羽面有愠色。

白絹心中卻如明鏡。“娘娘好計。”拉攏下人,為自己所用。

白羽嘟嚕:“有何用!肉包子打狗罷了!”

雲灦含笑點頭。

令小春叫來小祥子與小板子兩個小太監。各賞十兩紋銀。

“你二人之前未來,可本宮總不能虧待你們。”

驚訝在二人面上稍縱即逝,二人紅着眼接過賞賜,面有驚喜。

白羽更為驚嘆。不過三日,二十個閹人,除了今日,雲灦只在最初時見過一眼,且那時閹人皆垂首,看不真切模樣。“娘娘你竟是分辨出來了!”

雲灦笑言何必分辨?

前後兩批,各十人。來拿了兩次賞錢的那二人頭埋得很深,也刻意改變聲音,反而她一眼就看出了真相。

“公冶瑜連裝都懶得裝,料定我進了這後宮便若折了翼的鳥,斷了鳍的魚。那恒公公是他的狗,那二十人是恒公公的的狗。人養的狗、狗仗人勢,狗養的狗,誰給骨頭誰便是主人。”

聽話的狗。

幫主人咬人的狗。

還有,咬主人的養不熟的野狗。

都可為她所用。

從這群搶骨頭的狗中挑出一條,讓它做人。那有機會不再做狗的人,為了做人,便會為她所用,忠心耿耿。

接連七日,雲灦每日見恒公公,或溫言細語,或栖栖遑遑。

她依舊乘輿轎在宮中閑逛,口上驕傲,說自己不過四處看看,神情卻像個求夫君恩寵的棄婦。一刻心卻如明鏡般,記下宮中所有道路,與镌刻在腦海中的皇宮地圖做比對。

可在宮人眼中,她不過是個被皇帝棄若敝履,連底層閹人都要讨好的棄婦。

皇後,大抵一年半載後就換了他人。

雲灦依舊情真意切,竟是連自己都感動。心道若早知自己有這本事,當年便不應征戰沙場,而該去戲班子做個為萬人追捧的角兒,白天唱戲,晚上換上夜行衣做俠盜,除暴安良。

白絹笑笑。

白羽拍桌道自己也去,小姐去哪兒自己便去哪兒。

而皇後對皇帝情根深種之事很快借恒公公之口傳入公冶瑜耳中。

适時,公冶瑜正帶着親信密談,面有愁色。有消息說,宮變時被他斬殺的不是太子公冶珏,而是公冶珏豢養的替身。朝中,朝野外已有人蠢蠢欲動,欲集結兵力推翻公冶瑜,令胤朝回歸“正統”。

緊要關頭,那做人質穩定西漠的皇後竟說對他情根深種,不得不令人起疑。

宰相黃晃卻大笑:“如今的境況,皇後若對陛下一片真心自極好。那西漠兵強馬壯,皇後娘娘更是在戰場上可以一敵十!假作病逝太子造反之人如何抵擋得過?”

“朕與皇後不過前後只見過兩面?何來情愛。有詐。”

“情愛?真真假假,不值一提。”宰相黃晃眯眼道。“女子,給了男人身子便給了心。陛下何不對她虛與委蛇,裝出一兩分‘真情’,将她控于手中?待生了皇子,還不乖乖任由陛下拿捏?”

“朕總覺此女陰險狡詐。”

黃晃撚須,笑道:“不過是個女武人罷了。即便是汗血寶馬,被斬斷腳掌後不過是一塊爛肉!陛下與她‘恩愛’便可竊奪西漠人馬,還可令她披挂上陣為您嘔心瀝血打天下!何為不樂?”

公冶瑜踱步緩緩行,眉梢緊皺。

夜深,無月。

京中寒鴉啞着聲嘶叫。

宮人提着燈走前,公冶瑜乘坐輿轎在後,他抱着精挑細選的三枝荷花。

夏日,宮苑荷花開了幾朵,琴聲為曲,荷搖曳生姿。那琴聲公冶瑜已一整年不曾聽過。

正衣冠,公冶瑜緩步走入。

琴聲戛然而止,陷入漫長的沉默。

“啪!”茶盞碎裂。

公冶瑜摔門而去,轉身去了種滿綠樹的另一所小院。

聽見傳喚她,原本翹起腿在床上抱着銀子唱歌的女人一咕嚕跳下床,整理淩亂的裙角小步走向公冶瑜,到了個萬福後便靠在他的肩頭,柔聲喚道:“郎君。”手輕輕撫上公冶瑜的胸膛。“郎君,小詩等你許久了呢。”

“朕立了皇後,你就不吃醋?”

那女子眼珠咕嚕一轉,将公冶瑜抱得更緊,道:“小詩,怎敢有妒呢?她是皇後呢。聽人說那兇巴巴的皇後在西漠殺過無數人呢,小詩一個殺、”見公冶瑜面有愠色,那女子趕緊改口道:“小詩一弱女子,怎麽抵擋得過那西漠的女土匪呢,小詩唯有郎君你一人呢。若她責罵小詩,郎君啊,您一定要護住小詩呢!”

公冶瑜幾乎将女人揉入身體,他喃喃低語,喚着“寧兒”,越抱越緊卻無任何逾矩。

抱着女人,他心中有了主意。

黃晃之言有幾分道理,他冊封雲灦為後不過是為了穩住與先帝親如兄弟的雲天傲。誰不知雲灦渾身傲氣,篤定主意不嫁只娶。

他便刻意立雲灦。

雲灦若不嫁,便有皆有出兵西漠。

雲灦若嫁,便有了人質控制西漠。

可這個女人,卻說——對他動了心?

一個在西漠殺得天翻地覆的女人,竟對他動了心?

定有陰謀。

不過——

公冶瑜緊抱着懷中的女子,心中卻有了別的主意。

不論情愛真假,有人為他沖鋒陷陣,便是好事。

終究只是個遲早被廢掉的皇後罷了。

“小詩,朕要你做一件事。”

女人,比男人更懂女人。

————————

雲灦令恒公公買來十幾只唱歌好聽的小鳥,大早便叽叽喳喳,鬧得歡騰。

今日才來的不善言辭,面上極少露出笑意的教習張嬷嬷聽見鳥聲,面容更僵。卻又不敢多言。

小板子細聲道這位張嬷嬷性格執拗、管教嚴厲,先帝後宮的那些未曾得寵的秀女個個不喜她。

白羽怒。質問昨兒恒公公不是說皇帝身邊只有一位嫔妃?那些以前的秀女難道不算嫔妃?

白絹卻摁住她,道如今宮中無秀女,那些被選入宮中等待飛黃騰達的女子皆在先帝駕崩後被拉去陪了葬。“都是可憐人罷了。”

雲灦眉梢微皺,心有所悲,卻又立刻收拾起心緒在張嬷嬷身邊仔細學習。

宮中規矩繁多,一舉一動皆有束縛。她雖是武人,但天資聰慧,一點就通。也不驕縱,一教,便知如何做。

最初板着臉的張嬷嬷對她贊不絕口。

雲灦順口問起宮中可有別的嫔妃。

“自然沒有,否則但是不給皇後請安便是重罪!”

雲灦換了個問法:“那陛下可有別的女人?”

張嬷嬷急得漲紅臉:“陛下一國之君,怎麽會做金屋藏嬌之事?”

話落,小板子來報,一位“葉姑娘”來給皇後娘娘請安。“那葉姑娘說,她是皇上的心上人。”

張嬷嬷瞠目,驚得朝後連退兩步,喃喃道不合禮法。

雲灦目冷。

恒公公趕緊眯眼賠笑,道娘娘昨日問的是“嫔妃”,又不是“女人”。

“公公這話——”雲灦笑道:“難道是暗示陛下有斷袖之癖?”

不理會恒公公,雲灦令白羽替她更衣,她倒要看看公冶瑜的心上人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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