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四

公冶瑜進門時板着一張臉，也一臉就義的悲壯。

并坐龍床，二人一言不發。

雲灦搜腸刮肚尋話說：“陛下，您看臣妾這身紅衣可好看？今日畢竟是本宮與您的新婚之夜。”

公冶瑜板着臉，許久才道：“你不是朕心愛之人。”

雲灦輕嗯一聲，眼眸微垂。

手緊捏着一小塊衣襟，長睫微微顫動。“即便如此，陛下，你來了便好……”

她這混賬話說得極好。

“皇後不怨朕？”

這不廢話？誰家正常的娘子會不怨怼？雲灦口上卻道：“身為皇後若連皇帝的三宮六院都接納不得，又有何資格做六宮之主？”

“你很懂事。将來她坐後位，你便是貴妃。”

雲灦一陣腹诽，心道事已到了這種地步，話也說到如此份上，這皇帝不裝模作樣說“你如此懂事将來後位便只有你能坐”之類的空話套話廢話便罷了，竟還開口閉口張口讓她交出後位。

念頭一轉，雲灦不再僞裝逆來順受，她憤怒起身，冷眼望着公冶瑜，眸中有淚色，貝齒輕咬紅唇，起身，決然轉身，肩頭卻輕輕顫動。

“朕已許諾廢後後讓你穩坐貴妃之位。你卻這副模樣，難道是在責怪朕？”

這——

不管是誰，莫名其妙從正妻變成妾？暴跳如雷難道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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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雲灦奮力克制言語間的顫抖，道：“本宮才是皇後。陛下心悅誰臣妾管不得，可……”她微擡首，目光凄婉，卻又決然，一字一頓。“本宮才是皇後。”

公冶瑜依舊不為所動，道：“朕不過對別的女子傾心，不過冷落了你幾日你就這般冷臉對朕，如何母儀天下？”

雲灦算算，從新婚之日起至現在，公冶瑜“只不過”從大婚那日起冷落了她五天。所謂“母儀天下”原來就是笑眯眯受他冷落，看着他三宮六院還滿口“妹妹們好”？

還好她打算篡位。

但戲還是得繼續演。

“陛下，臣妾——才是先帝欽定的皇後。”

“你用先帝威脅朕！若真忠情于朕，難道不該讓出後位？”

啊——

這——

雲灦盯着公冶瑜的眼睛，心裏罵得天翻地覆，不斷思量應對之法。

公冶瑜對她毫不在乎卻要強娶，不過為一個“權”字。

公冶瑜深宮藏嬌雲灦卻也無所謂。畢竟他家真有皇位要繼承。

而公冶瑜今日特意前來，甚至說出了“讓出後位”這種話，難道是為看她“吃醋”？

非也。

是為試她，試她是否對自己情根深種。故有小詩之事。小詩來試探後，公冶瑜才親自前來。

她雲灦畢竟是征西大将軍的獨女，是西漠人口中軍功赫赫的女将軍，是西蠻人口中可怕的女殺神。若她真對自己一往情深，對公冶瑜而言便是好事。

對雲灦而言也是好事。

公冶瑜來試便是要用她之意，她便可查清協助公冶瑜登基的人究竟是誰。便有篡位奪權的機會。

公冶瑜愠怒，道：“你怎不說話了？”

“陛下既已覺臣妾有心威脅，臣妾說再多也無用，陛下請回吧。”

摔門。

雲灦懶得裝，呵退下人，睡覺。

次日小詩乖乖來請安，她如今被封為荷昭儀。成為昭儀後她身邊多了兩個小宮女，兩個太監。五人歡歡喜喜，與其說是主仆，不如說是好友。

雲灦也不擺架子，擺出從西漠帶來的各種幹果，又令禦膳房備下了不少吃食，小詩吃得開心，也不忘偷藏四塊糕點，待出雲灦的宮門便把糕點塞給宮女和小太監。

小詩性子單純随和，身邊的丫鬟太監個頂個沒什麽心計。

不到三日，雲灦的侍女阿夏便輕而易舉從小宮女口中打探到小詩這個所謂的荷昭儀住着宮中最小的院子，被冊封前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皆是自己做。公冶瑜深夜才來，來時一臉怒色，黑着臉與小詩說幾句便走，從未留宿。

“皇帝還真是個癡情種子。”白羽連聲道話本中“一生只愛一人”的戲碼竟出現在自己眼前。

雲灦卻覺奇怪。

閉眼，唇角微微挂上一縷淺淡的笑。

公冶瑜專程來一趟考量她的“真心”想必是遇見了麻煩，應不日就會找她。

五日後，公冶瑜将她請去禦書房，商談政事。

禦書房除了公冶瑜便只有兩人，一人是宰相黃晃，一人季公公，在公冶瑜年幼時在他身旁侍奉。

書房中擺着作戰用的沙盤，正中是都城烨京，西面邊陲便是雲灦自幼長大的西漠。一面小白旗插在東南。

有人謀反。

民叛。

“皇後認為如何做？”

雲灦略沉思，道：“陛下如何想？”

“殺。”

“古來平叛，殺。”雲灦沉默片刻道。“可——陛下才登基。依照祖制本應大赦天下……陛下并未做此事。如今的天下算不得安寧，陛下若還要大張旗鼓平叛鬧得不得安寧？豈不顯得——國運不佳？”

公冶瑜怒意斐然。

雲灦神色如常，道：“百姓聚集一處作亂，或沒糧米，或有天大的冤屈。陛下何不令官員赈災穩住大部分百姓，令他們交出首惡者，殺首惡，穩民心。”

“叛亂者上萬，他們奪兩城，殺無數人。糧米大抵才送去便被搶劫一空！皇後卻說，赈災？”

“赈。”雲灦斬釘截鐵。一面赈災，一面平亂。世上之人，有幾人是不怕死的？她當年在西漠征戰，真正不怕死的不是心如死灰者便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公冶瑜眼中有嫌棄之意，卻又似乎松了一口氣。

拉起雲灦的手，笑言皇後心善，好事。“西漠終究是蠻荒之地，西漠可用之法，此處卻用不得。”

他目光落在雲灦的手背的傷疤處時，赫然一臉嫌棄。“做皇後的，手卻如此！”竟是甩手讓她先行離去。

雲灦手上滿是傷疤，每一道傷疤都是與西蠻作戰的勳章。

公冶瑜不喜女人手上有傷疤。

雲灦當即想到了小詩的手，小詩的手骨節粗大，滿是繭子。

腦中猛一激靈——那個小詩，難道是某人的替代品？

她又覺自己可笑，一個坐擁天下的皇帝，要什麽樣的女人得不到，怎會養一個替代品？

雖如此想，念頭卻怎麽都消減不去。

公冶瑜能藏小詩，難道不會藏其他人？

被他藏起來的女人，定極為重要。

那些女人不會藏在宮外。

宮中的密道雲灦也已摸得七七八八，其中并未藏有女子。

眸光一亮，雲灦想到了一處。

禦花園。

荷塘。

初來時雲灦便去過禦花園，知曉園中的荷塘已有些年頭。荷塘旁有一臨水涼亭。

她本有意去逛逛，卻被小太監告知小築裏軟禁着幾位前朝的太妃與公主，不可妄去。她第二回去時，荷塘外便多了一堵圍牆。

公冶瑜登基後斬殺先帝母妃一族，因其頗有權勢。

令未生育的嫔妃秀女陪葬，是為祖制。

不斬殺太妃與公主，是因那些後妃的家世對他毫無威脅。

可為何，将要太妃與公主囚禁在禦花園？

“找到了。”

深夜，雲灦令穩重的白絹換上自己的華服充作僞裝。白羽與春夏秋冬四個婢女從旁掩護。她換上太監的衣衫，在外套上夜行衣，只在懷中揣一柄小刀。她直奔禦花園荷塘旁的涼亭。

荷塘旁有小築，穿過小築便到一處宮苑，宮苑名不倫不類，叫梅花苑。此名不像宮裏的宅院，倒像是富貴人家的私宅。

她提早問過張嬷嬷，才知梅花苑本也不是宮苑，是禦花園賞景之處。苑中冬賞梅、夏觀荷，頗有雅致。

有人看守。

秦陽。

曾在北軍中任都尉。

雲灦曾與此人交過手。此人有勇，但脾性暴躁，惹是生非，被主将陷害貪污險被斬殺，幸太子公冶珏微服出宮察覺其冤屈，這才保了一條小命，後在公冶珏身邊聽用。

為何公冶珏的人來了公冶瑜身邊聽用？

雲灦不做追問，小心潛入守備森嚴的梅花苑，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梅花苑中何來前朝廢妃與公主？苑中只有一個女子，宰相黃晃的小女兒黃悅。

黃悅三年前随時任兵部尚書的黃晃來西漠并于雲灦相識。

那時黃晃督軍，黃悅素喜歡作畫，千裏迢迢跑一遭只為用筆畫下大漠風光。此女喜靜，與雲灦玩耍不到一處，卻也一人盡地主之誼，一人盡客人之道。

公冶瑜登基後，前朝宰相王進因痛斥公冶瑜登基滿門抄斬。

新任宰相便是黃晃。

雲灦來前便認定宰相黃晃定是公冶瑜的其中一個支持者。

黃悅出現在宮中便是證據。

可雲灦不解：宮中除了她這個皇後便只有小詩那個荷昭儀。黃晃貴為宰相，怎會忍心女兒在宮中身份不明不白？！

忽有宮人前來報，陛下來了。

雲灦欲逃，卻又見禦林軍開道，公冶瑜乘輿轎而來，只得在梁上屏息斂聲做偷聽牆角的腌臜事。

公冶瑜來時，帶來一盆鳳尾竹。

黃悅淺笑，“七郎還記得……”

“你最喜之物，朕自然記得。只恨天下未定，朕需要西漠安穩，更不可廢後，不然，你才是六宮之主。那皇後的手着實難看。”

“七郎，悅兒不在乎。悅兒做個妃子也是……”

“不，朕說了，朕放在心上的女子，只做皇後，不做嫔妃！夜深了，悅兒先睡吧。朕尚有政事，待天下大定，朕再廢了那個女人立你為後。朕，容不得襲來的女子受一絲委屈。”

梁上君子雲灦聽着，翻了個白眼。

事情着實古怪。

黃悅在相貌上與小詩無分毫相似。

黃悅對公冶瑜也無抵觸之意。

故，不喜女子手醜的公冶瑜為何要将小詩藏在宮中？

雲灦本以為自己多少明白公冶瑜的脾性，此刻才驚覺自己盡對他一無所知。探子得來的消息與實際太過出入，幸而她深入虎穴做了這皇後。

公冶瑜說了番情話便離去，雲灦也尋機悄悄溜走，不留意回望，驚見兩個小太監拿出帶着三支新摘的荷花給公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