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七
雲灦又換上夜行衣去了荷塘小築。
值守的将領看來面生。他并未将守住大門盯住一弱女子放在心上,打着瞌睡且與身邊人說笑。
輕松潛入。
葉詩寧跪坐于書案前,望着被宮牆切分的夜,目光中隐有期待。
窺見看守照樣談笑風聲毫不在意小築動靜,雲灦拉起黑巾蒙面出現在葉詩寧面前。她有些事要問葉詩寧。
她露面後。
葉詩寧眸光一亮,唇角微揚:“你來了。”從身形上很快判斷是女子。“女俠。”
雲灦以為她下一句話便是:帶我走。
葉詩寧卻只擡手撫琴,她的手雪白柔嫩,手指纖長,指甲未塗丹蔻也有珍珠般的光澤。
不禁從懷中摸出羌笛,雲灦隔着面巾輕輕吹響。羌笛聲本嘹亮鋒利,在面巾的阻攔下輕柔了些許。
葉詩寧冷淡的面上終于露出一絲淺淡得難以察覺的笑。
捕捉到那一晃而過的笑意,雲灦緊繃的心驀然松懈下來。她來是為問清葉詩寧與公冶瑜的糾紛,卻不忍破壞這一瞬。
“女俠來此應不是為與詩寧彈琴吧?”
“你……是何人?”
“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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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明活着。”
“心死。”
雲灦再也問不了。
匆匆離去。
在白羽的絮叨聲中睡下,腦中只有葉詩寧最後那句:女俠,明日可來?
該問的,想問的,一句都未問。
心中卻甚是滿足。
她覺自己動作太慢,有心改改局面。
照樣召見荷昭儀。
雲灦一眼便看見荷昭儀脖上的勒痕。除了公冶瑜還有誰能幹這事?
“可曾請過禦醫?”
“禦醫不來。我一個沒月錢,還連打賞銀子都拿不出的昭儀,大夫才不來呢。”
雲灦令閹人退下,拿出在西漠時使用的藥膏給她小心塗抹。此事純屬無心之舉,雲灦在西漠常上戰場,有人受傷後便習慣性替人治療。
又喚來恒公公責罵一頓,令他補上荷昭儀本月的宮份。“立刻去辦。”
雲灦這才令白絹拿出一包散碎銀子給荷昭儀。“此事倒是本宮疏忽了。宮份之事本”
此舉,竟是感動得荷昭儀哭得直抽搭。
“姐姐,你是個好人呢。”荷昭儀全盤托出,她道“小詩”其實是公冶瑜給她取的名字,有風言風語說公冶瑜在宮中藏了個叫“詩寧”的女人,那個女人名中有個“詩”,她便成了“小詩”。
“姐姐,我叫黃小魚。爹娘給我取的。”
“你爹娘呢?”
“出海打漁時遇見海浪淹死了。”黃小魚語氣輕松,說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爹娘過世時她九歲,之後靠着一艘修修補補的老船出海、平日幫人補網、殺魚貼補家用活到了十四歲。
“那麽小便獨自過活,辛苦。厲害。本宮做不到。佩服。你住海邊?據本宮所知皇帝極少離開京畿。”
黃小魚摸着脖子上的傷。
敷藥後疼痛似減輕了些。
咬唇,說起曾經。
十四歲那年她出海遇見風浪,爛了網,毀了船落入海中,她以為自己死定了,可閻王不收她。
沒了船,她便只能幫人補網,殺魚,錢少得可憐,饑一頓飽一頓。漁村多男人看上她,輕的言辭污穢不堪、甚至動手動腳,最重的那次她被三人拖進樹林,若不是身邊帶着一把生鏽的剪子……逃出後她哭了一整夜,心知剪子救得了自己一時救不得一世。
心一橫,便将自己賣進海上的妓.院,得了二兩銀子,給自己買了雙鞋。
那是她的第一雙鞋。
白羽插話道:“你難道不知妓.院是何種地方?”
“知。留在村中遲早被那些男人白占便宜,一個男人占了便宜,便來一群男人占便宜!還不如收錢呢。村裏人都窮,能收幾個錢?不如入妓.院,可多攢錢給自己贖身,買塊土地就可種莊稼呢。”
老鸨說黃小魚相貌不錯,可惜太黑也太過幹瘦,好吃好喝養了她一月本打算在售賣初夜時得個好價錢。黃小魚認了命,有口飯吃能賺錢就行,若賺不到錢,何時爛死在窯子裏便朝海裏一跳找爹娘去。
不曾想售賣初夜時一隊官兵為緝拿海盜來了海島。為首的将領殺光海盜後一把火燒了妓寮。
無處可去的黃小魚壯着膽子跟着那支軍隊,認定那将領燒了妓.寮和女人們的賣身契應不會縱容士兵做腌臜事,她便讨要了個在軍中燒飯的活計。
兩月後遇見公冶瑜。
她成了“小詩”,成了“荷昭儀”。
雲灦默不作聲。
白羽紅了眼眶,似在初見黃小魚時的胡言亂語。
“娘娘,小魚想問,皇帝是不是喜歡吃藕呢。”
“為何如此問?”
“‘荷昭儀’呢,那不就是荷花呢。”
雲灦忍笑。
黃小魚猜得不錯,葉詩寧喜歡荷花。
黃小魚今日就像一只在她面前露出柔軟腹部的小貓。
與此種人交談,直來直去便是。
“皇後娘娘。”黃小魚眨巴眼睛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想要抱您大腿呢。”
雲灦失笑。“你可以做何事?”
“給錢嗎?”
雲灦一愣,笑言有。
“娘娘呢,有啥事就招呼呢。”
如此算是結盟。
白絹難得擔憂了幾分。
黃小魚如此輕松應下結盟之事,恐怕有詐。
“不會。”雲灦笑道。
黃小魚說起過往輕描淡寫,說得出“與其被占便宜不如賣”、“去哪兒都能活”這種話的女孩絕不是逆來順受的蠢材。
公冶瑜養黃小魚只因她與葉詩寧有一分相像,若葉詩寧順從,黃小魚便沒有價值——屆時,誰能救她?
“原如此。娘娘聰慧。”
“之前那事可辦妥了?”
“小冬行事小心,娘娘切莫擔憂。”
雲灦說的是百姓起義之事。
公冶瑜派小詩試她,為證她心中可是的确有自己。确定後他又試她的能力深淺,用的便是起義之事。
雲灦素認為平定叛亂之事上應軟硬皆施,她也猜得到公冶瑜的答案,此人若不好殺,便不會登基當日血流成河。
但若要在公冶瑜面前留下印象,他說殺,她便說放。反之亦然。
小冬頭回出門采買後便多了燕喜這個尾巴。
燕喜雖一直與小冬同進同出,性格卻太過沉悶,且目光始終僵直,全然不在意周圍有何人,欲做何事。小冬便尋機将雲灦的平定叛亂之法傳遞給藏在烨京中西漠屬下。
公冶瑜要殺便殺。
運糧安撫之事便交由西漠安插在各處的線人做。其中有糧米商人,有鹽販,有豪強,有小富之家。他們中大都是當年雲天傲扶公冶治登基時布下的,多年來始終與雲家有聯系。
只要得了民心,将來起事時雲灦與公冶瑜,百姓信誰?親誰?
她照樣深夜去葉詩寧那處,公冶瑜若來了,她便等等。她與葉詩寧極少說話。有時一人撫琴,一人吹奏;有時擺下棋盤對弈;有時葉詩寧作畫雲灦便在一旁細觀。
幾日後,葉詩寧終于問:“俠女姐姐,你每夜來此,難不成只為下棋?你出入這般容易,姐姐,難道是宮中人?”
“你是何人?”
“罪臣之女。”
“你爹為何獲罪?”
“株連九族之罪。”
“那為何,你活着?”
葉詩寧驀然靜了,清澈的目光混沌不堪,她望着荷塘的水霧,一言不發。
雲灦覺失言,道歉後便走。未走幾步便聽後面冷冷兩個字。
“報複。”
雲灦驚愕。
“女俠姐姐,你可走了。明日,将來,都別來了。”
別來了?
雲灦在白羽“不安全”的絮叨聲中睡下,卻又睡不着。
翌日見天氣極好雲灦便邀黃小魚一道去禦花園看看。
黃小魚第一次來禦花園。
她是替身,除讓公冶瑜看兩眼、抱兩下便沒有作用,若不是在“昭儀”這個名號,連下人都沒有。自然來不得。
今日自然欣喜不已,笑眯眯道:“皇後娘娘,這裏好看呢。土看來不錯,可惜養花,種菜多好。”
“你海邊長大的,為何總是想種地?”
“出海太危險。種地好。”
“靠天吃飯,若天時不好便顆粒無收。”
“也比下海強。”
很快便到梅花苑新修的圍牆處。
黃小魚身邊的太監小福子一眼看出牆是新砌的。年少者多好奇心,更趁着雲灦在狐假虎威問牆後是宮中哪一處。
雲灦笨打算将話繞去那處,小太監這話正和她心意。“恒公公,本宮記得你曾說過,此處住的是先帝的太妃與公主。”
“是,切莫叨擾。”
“何時搬走?”
“這……”
張嬷嬷聞言微路,蹙眉道先帝的太妃公主應有專門的住處,特意在禦花園中圈出一塊居住不合禮法。
恒公公躬身道:“可這規矩是陛下定的。”
“可老奴說的禮法是古往今來王家的規矩!且不說這是皇家!即便是小戶人家也斷然沒有讓已故老爺的妾室在家中花園圈出一塊單獨居住的道理!”
雲灦冷着臉,微微颔首。
她不許張嬷嬷與人争,只帶人緩緩離開。
張嬷嬷極怒。“皇後娘娘,此事不能就此算了!民間的公子也不能将父親的小娘養在花園中!若是傳出閑言碎語,豈不……”紅漲了臉頰,她竟羞慚道說不出話來。
雲灦淡然一笑,冷道:“張嬷嬷慎言。宮中皆知本宮是個不受寵的皇後。”
張嬷嬷躬身,道:“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講不當講’往往是逆耳忠言,自然可講。”
“皇後娘娘,您再不受寵也是皇後!此事是先帝親口定下的!而父母之命豈可不放在心上!您是将門之女,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豈可直降身份委屈自己縱容陛下!勸誡陛下做明君也是皇後之事!”
雲灦道:“嬷嬷說得極是,可此事應從長計議。本宮連禦花園中住的是哪位都不知曉……”
張嬷嬷見恒公公不在,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娘娘何不花些錢打點下人,自然問得出……”
“我去。”黃小魚眼中帶光,又扭捏問不知跑一趟能得多少錢。
白羽氣不打一處來。哪有幫皇後娘娘做一點兒事就要錢的?
張嬷嬷也皺眉道後宮嫔妃怎可收錢查此種事,又不是外面的窮人。
“嬷嬷嬷嬷,我很窮的呢!真的很窮啊!”黃小魚身後的宮女太監一道點頭,個個眼含淚光。
雲灦笑道:“你要多少?”
“一、一兩白銀?”
“十兩。”
“好的呢!娘娘姐姐,等着,小魚馬上去看看到底是哪條狗!”
“狗?”
“狗才在別人家撒尿畫圈呢!”
白羽哈哈大笑。白絹一瞪,她便立刻噤聲、站得端端正正。
黃小魚與張嬷嬷一道走後,白絹才擔憂道此事若是被公冶瑜知曉怕是會傷了黃小魚的性命。
“她說要抱大腿,本宮這條腿給她抱,有本宮在,她性命無虞。”
雲灦想到了葉詩寧。
葉詩寧不會讓公冶瑜如願,她那單薄的身子裏、那溫柔又背悲傷的眼眸中都藏着千萬鈞的力量,誓要與公冶瑜抗争到底。
那般,公冶瑜就永遠舍不得殺黃小魚。
可黃小魚與葉詩寧不過一兩分像,本做不得那替身。公冶瑜本可在天下女子中選一個更像的,卻始終将黃小魚留在身邊。
為何?
緣由就在梅花苑中。
故,雖知危險也必須走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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