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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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黃小魚氣喘籲籲跑來雲灦處，她衣衫淩亂，像是才從水裏撈出随意曬幹般似的。從懷中摸出一個蓮蓬塞給雲灦，一屁股坐下道：“才不是後宮嫔妃呢！那是皇帝的小娘啊！”

張嬷嬷緊随其後，板着臉抿着嘴，臉色發青。

雲灦細問。

黃小魚知曉牆後便是禦花園的荷塘後便在太監宮女的“掩護”從一座橋上潛入。

自有宮人看見，可她好歹是個“昭儀”，只要不過分，宮人自不敢多言。

黃小魚出生漁戶，水性極好，可潛泳許久也不露面透氣，就這般從較深的河道進入水至多過她腰的荷花池，輕松避開看守潛入梅花苑。

荷塘水不深，她頂了兩片荷葉藏在鄰水的屋腳下。“荷塘的魚很肥呢，小魚本打算抓兩只給皇後娘娘吃，可沒桶，魚死了再開膛破肚就不好吃了呢。下一回帶上桶，撈魚吃。”

白羽急了，讓她說重點。

“好有錢呢，住在那裏的女人。穿得漂亮呢，長得好看呢，畫的畫也好看呢。”黃小魚大口啃着雲灦給的糕點和烤雞，嘟囔着。

張嬷嬷見她忙着吃，便先言自己所見。

她雖看黃小魚各種不喜，卻也願為皇後鞠躬盡瘁。出門前她帶上雲灦從西漠帶來的果酒、果幹說是代皇後探望住在梅花苑的“太妃與公主”，這般與黃小魚裏應外合。

看守大門的秦陽自百般阻攔，可張嬷嬷如今是皇後的人，來的理由又分外正當，只道：“身子不便。”

張嬷嬷順勢道下回定與皇後娘娘一道前來探望。她知曉梅花苑算不得大，聲音越來越高，開口皇後，閉口皇後，言辭有理，規規矩矩。

秦陽聽着，不敢多言。

張嬷嬷的聲音，藏在荷塘中的黃小魚都能隐約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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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走後，住在梅花苑的女人便沖秦陽發了火。

沒過多久皇帝便來了。

黃小魚猶記得自己差點兒被公冶瑜活活掐死之事，聽見公冶瑜的聲音便吓得多扯了一張荷葉頂在頭上，屏息斂聲。

不聽不得了。

——皇帝居然想娶他爹的小娘！但小娘不許皇帝碰，哭着鬧着說要當皇後。

黃小魚一臉正氣浩然，在雲灦耳畔用最低的聲音吼叫：“皇後娘娘呢，天啦呢，這事兒可比我們村裏還厲害呢。兒子睡了爹爹的小妾，小妾還要當家呢？這可是要被丢進海裏喂魚的呢！”

雲灦只微微一笑。

她觀察幾日，公冶瑜身邊至少有柳引弓、秦陽兩員大将，禁軍的指揮權如今在這二人手中，二人都是猛将。可國中其他将領宣誓效忠，卻不一定會為他披肝瀝膽，這樣的軍隊如何打得過上下一心的西漠？

故雲灦才是皇後。

公冶瑜最初的支持者就是黃晃。

故登基後公冶瑜順勢廢了原宰相讓黃晃上位。

如今朝政勉強穩定，公冶瑜還需要黃晃協助，等收了西漠軍權，穩定了天下，她這個皇後便會由黃悅取而代之。

可雲灦查過，黃晃共有三個女兒，嫡長女、嫡次女皆未出嫁。黃悅其實是養在主母膝下的外室生的女兒。依照規矩，黃晃不嫁嫡長女也應嫁嫡次女。

為何送來宮中的是黃悅？

由此，雲灦故意讓黃小魚與張嬷嬷鬧一場，只為攪動這一攤僵壞掉的死水。

黃悅果真沉不住氣。

她聽出張嬷嬷的意思後便與公冶瑜鬧，可見心中對住梅花苑，當一個藏在“金屋”中的身份不明的“嬌”不滿已久。只是她的想法在父權與君權前一無所用。

“陛下是如何回應的？”

“皇帝爺爺說時機尚未成熟，說娘娘你太過兇悍，他拿您沒法……”黃小魚的聲音越來越小。

雲灦思索片許，微微一笑。

她懂了。

原來如此。

“荷昭儀辛苦，熱水已備好，好生洗洗。”

雲灦令人拿出一套符合規制、自己也未穿的新衣送黃小魚，另配一套首飾，也是全新。

黃小魚歡喜不已，走時歡歡喜喜給雲灦鞠了個躬。

雲灦猜想以此女的性子，定會将此事告訴身邊的太監宮女。

天下無不透風的牆，此事最好傳入黃晃的耳中。

張嬷嬷依舊神色凝重。跪下道此事不能就這般算了！皇後的威嚴豈容一個小娘亵渎！

雲灦扶起張嬷嬷道了聲無妨。“嬷嬷累了，先去歇息。”

“嬷嬷倒是個剛直的性子。”白絹送別張嬷嬷後笑言今日後黃小魚應徹底忠于她們這方。

雲灦卻不這般認為。

黃小魚看似愚鈍，心中頗有想法，此女貪財，給錢就辦事，她能給的，公冶瑜也能給。公冶瑜讓黃小魚做的是将頭別在腰上的事，難道她雲灦讓黃小魚做的不是那樣的事？

“小貓已對我露出了柔軟的小腹。慢慢來，不急。”

————

在銅鏡前扭轉身體，黃小魚洋洋得意打量穿着雲灦送的華衣的自己。那些首飾已被她用布小心翼翼裹着藏在角落。待将來離開皇宮，首飾又可以買一畝地，攢上一年半載甚至可買下一院中帶水井的家呢！

歡喜時公冶瑜來了。

黃小魚立馬露出最甜美溫柔的笑，蓮步輕移撲入公冶瑜懷中，嬌滴滴喚着“七郎”，淚汪汪說自己錯了。“七郎，很疼啊。”

公冶瑜将她一把推開，呵退其他人，冷眼厲聲問起今日之事。“宮人說你今日下水，還濕噠噠去了皇做甚？”

黃小魚獻寶般捧出摘的蓮子與藕帶。

“皇後娘娘讓小詩去逛禦花園，小詩聽說有荷塘呢，算算時間呢正好吃蓮蓬和嫩藕呢。陛下，您拿去吃，可以給宮裏省了許多錢呢！”

公冶瑜瞠目。

他初見此女時她正在柳引弓軍中夥房淘米煮飯，面上染了煙灰，渾身髒兮兮的，若不是她模樣與葉詩寧有些許相似且那時他相思極苦，公冶瑜絕不會多看這髒兮兮的女人一眼。

他素覺此女單純得有幾分愚蠢。

不曾想竟幹得出去禦花園采蓮子扯藕帶之事！

“愚蠢至極！”

公冶瑜心有厭惡，卻無殺心。

身邊的五個女人一個比一個鬧騰，唯有這個鄉野村婦收錢辦事，最是乖巧。

“此種事不可再做！”

“好呢。”

“你去皇後那處做何事？”

“送新鮮蓮蓬與藕帶。”

“皇後今日做了何事？”

“送了我衣裳。”

“可有奇怪之事？”

“娘娘生氣呢，因那住在梅花苑的公主。娘娘想看荷花看不到，便賭氣說誰去摘了荷花便給誰銀子，好幾兩銀子呢！我便去摘了，可花不好拿，便扯了藕帶與蓮蓬。”

“你身為昭儀，收買你只用幾兩紋銀？”

“沒、沒錢。将來陛下成了心願，奴婢還是要活的。”

“幫朕盯着那個女人，自有你的好處。”

黃小魚摸着新得的大金镯子，心道小明子此番教她說的話說對了。翡翠不好估價，黃金最值錢，下回還是問皇後娘娘讨要黃金為好。

如今她幫皇帝盯着皇後說些不輕不重的話賺一份錢。

幫皇後給皇帝添亂幹些奇奇怪怪的事再賺一份錢。

平日當嫔妃還有宮份可拿。偶爾再拿一點兒賞賜。将來若能出宮豈不是可買下良田幾十畝，房屋四五間？妥妥的大地主啊！

黃小魚歡喜了。

“你從何處弄來的鄉野女子？”公冶瑜出宮後怒問。

柳引弓如實說：“啓禀陛下，臣當時見她無處可去、着實可憐便留在幫着洗菜做飯。女子留軍中不好，本想将她留在相識的大人家中做丫鬟……”

“伍仟行說前幾夜聽見小築傳出細微的笛聲，令人蹲守不曾尋到蹤跡，又不便進小築細查。今夜由你值守。”

“臣遵旨。”

————

雲灦有心去找葉詩寧，想到那句“別來了”便失了三分勇氣。她素是個不怕死的，孤軍深入西蠻作戰時更未有分毫畏懼。

不曾想，一個連她真容都不曾見的柔弱女子口中吐出的一分拒絕竟令她失了方寸。

阿春氣喘籲籲跑回，入宮時她便得了雲灦之令，更與老宮女、老太監成了曬着太陽嗑南瓜子的好友。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宮中無真正能掩埋之事，靠着這份交情阿春捋清了葉詩寧的身份。

葉詩寧的爹爹葉青當年三甲及第，在京中頗有文名，其作在文人間口耳相傳。葉青有文名，卻無心計，脾性剛直，不得重用。

公冶瑜登基後葉家受株連九族之罪。幸公冶瑜知曉葉父大名後生出收攬天下文人之意，便召葉青進宮令其寫文昭告天下說他帝位來的光明正大。

葉青寫了便是扶立之功，便可光耀滿門，榮華富貴。

如此小事，誰不肯做？

可葉青竟非但不寫、竟還當衆怒斥公冶瑜，說一個先帝不喜，母妃無勢，登基無诏，行止無能、素來功勞之人怎可為帝？

公冶瑜忍氣道：天選。

葉青在朝堂大笑，道先帝素來康健，素來寵愛也是嫡長子的太子公冶珏，偏巧，駕崩那夜公冶珏不在宮中，素來不受先帝喜愛的公冶瑜卻在，竟還成了太子！

公冶瑜大怒。

在朝堂上将葉青拔舌，葉家滿門抄斬。葉青死前最後一刻尚在大罵，罵公冶瑜身份低微，行事詭谲，心術不正，坐上皇位也不過是沐猴而冠。

公冶瑜便順了他的心，葉家男子十二歲以下流放，其餘誅殺。葉家女子不論年紀身份，盡數勞軍。

“小人覺得，葉家滅門屬實自找。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葉青難道不知？”阿春道。

雲灦大怒，重重呵斥阿春。

“葉青大人為一個‘忠’，為心中信念而死，豈可叫‘自找’？難道非要人人谄媚，無一絲風骨才是正道？！”

六名侍女噤若寒蟬。

阿春垂首連話也不敢說。

雲灦收了怒氣，誇阿春此事辦得好。

葉家被株連後公冶瑜便給葉家人備下了“生”的機會，還有高官厚祿，這算是“功勞”，葉青只要做便算是扶立之功，将來葉詩寧便可入宮為妃。

待廢了雲灦這個皇後，葉詩寧與黃悅，一人為後，另一人最次也是貴妃。

可連公冶瑜都不曾料到——葉青竟是寧死不屈，甚至當朝呵斥他這帝位得的不清不白，更有弑父弑兄的可能。

事已至如此，公冶瑜不可能放過葉家。

他只留了葉詩寧的性命，将她藏在宮中。葉家大抵也只有葉詩寧口中的“小弟”還活着。

雲灦阖眼，閉目長思下一步如何做，該如何利用葉詩寧。

卻怎都靜不下心。

葉詩寧，這個養在深閨中的小姐到底是怎樣認識公冶瑜的？

她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留在宮中的？

為保自己的性命與貞潔？

為保葉家殘存的血脈？

還是如她所言，複仇？

——別來了。

葉詩寧說。

雲灦終還是忍不住，換上夜行衣便去荷花小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