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今晚值守荷花小築之人竟是柳引弓。

柳引弓不着甲胄,往日值守他總會在小築外走幾步,今日卻多安靜時,微阖眼,似在靜聽周遭動靜。他帶來的守衛也比往日多出許多。

雲灦心道不好。

柳引弓忽然改變值守狀态應不是因為黃小魚鬧出的事端,畢竟黃小魚根本靠近此處不得。

那便只剩一個緣由:她前幾日潛入荷花小築之事被值守的伍仟行發現,伍仟行或不确定、或不想引火燒身,便将此事丢于柳引弓。

雲灦承認自己在此事的處理上太過大意。

她尋機潛入,卻不敢貿然在葉詩寧面前露面,只得藏身樹上,用枝葉掩蓋身體,時刻留心荷花小築內的動靜。

葉詩寧依舊坐在放琴的書案旁,琴弦散亂,一處竟是斷了。她手心有血,又将血揩拭在衣衫上——那琴弦應是被她硬生生扯斷的!

可她目光卻又溫柔,看着亂做一團的琴弦,神情卻像是放下了千鈞巨石。她偶回首看向門口,似在等公冶瑜。偶又擡眸望向深夜,眸中的期待中摻和了些許無奈。

她,可是在等我?

雲灦想。

念頭卻一晃而過。

輿轎到了。

公冶瑜又來了,依舊帶着三支荷花。

葉詩寧冷冰冰收下荷花,冷冰冰将荷花丢書案下,竟是看也懶得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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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是你自己弄壞的?”

“嗯。”

“手受傷了……女人,手得漂亮。”公冶瑜厭惡女人手上有傷。

葉詩寧跪坐琴前卻不塌腰,目光冷淡,神情疏離,聞聽此言,不過輕輕一聲“呵”。

在一旁坐下,公冶瑜終忍不住:“詩寧……已這這麽久了。一點小事,你怎會還在生氣?”

雲灦腹诽。

一點小事?為何生氣?公冶瑜你猜她為何生氣?區區滅門之仇,對吧?

“朕雖殺了你全家,卻終究舍不得動你一根毫毛!朕下對自己的兄弟姊妹都不曾留分毫情面!除了你!朕将一切情愛都給你一人,你卻不懂朕的心思!”

“陛下此言極是,您不過殺光我葉家滿門罷了!”

“朕給了葉家機會,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皇親國戚,朕将這些捧在葉家面前!可葉青當着滿朝文武污蔑朕皇位得來的不明白!朕的江山豈容他诋毀!”

“沒辦法?呵……沒辦法?沒辦法……呵……”尾音漫長,嘲弄深深。葉詩寧起身,在荷塘邊坐下,似在聽取蛙聲喧鬧。

像在順應她的期許,蛙聲大了些,吵吵嚷嚷,甚是熱鬧。

公冶瑜在葉詩寧身畔坐下。

葉詩寧當即起身回屋。

“朕真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陛下,天色晚了,請您回宮,皇後娘娘應久等了。”

今日的對話竟與雲灦前些時日來聽的無什麽區別。

日日如此,一個追。一個逃。

一個祈求,一個回避。

分明中間隔着血海深仇,那澆灌出這血海的皇帝竟始終以為自己是冤枉的?皇權至上,皇帝自不會有任何過錯,錯的是守“忠”的臣子,守“禮”的百姓。

着實可笑。

風起。

雲灦憂心暴露,便朝樹幹處挪動分毫。

只一動,竟被候在門外的柳引弓聽得了分毫動靜!

他快步沖入小築,因着便裝,又從側門入,從小道穿入,雲灦心思在葉詩寧處、竟未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待察覺時柳引弓的箭頭已将她對準!

只聽頭上方傳來一聲短處的“嗖——”那箭竟已穩穩紮入枝幹之中!

從栖身的枝幹上跳落下,雲灦單手懸于枝上,也徹底暴露于公冶瑜面前!她不慌不忙不停留,身子用力一晃,穩穩落在圍牆之上。

又一箭從耳畔掠過!

第三箭已在弦上!

若是換做別人定早已被定死在樹幹之上!

幸而雲灦常年在軍中磨煉,在西蠻人的長箭下穿梭求生,不然這極快的三箭便可取她性命!

抓刺客的聲音已傳出。

牆下有衛兵,雲灦只能從牆上走。

風聲在瞬間被撕裂成兩半。

柳引弓射出了第四箭!

雲灦耳廓有些疼,感覺濕潤,應是受傷流了血。

如此暗夜,她已在院牆上奔逃許久,卻終究不曾躲過。

百步穿楊柳引弓,在西漠時雲灦便聽過此人大名!果真有過人之處!其名不虛!

在西蠻箭陣中不曾怕過的雲灦竟有些慌了。

她又聽見撕裂風的聲音,不過終于跑得太遠,第五箭未曾追上她。

柳引弓複命。

“微臣無能。”

“不錯,做得極好。抓,抓到,殺。”公冶瑜這才柔聲對葉詩寧道:“詩寧,聽聞前幾日有人吹笛與你應和——就是此人,對吧?”

葉詩寧瞪大眼,一臉驚愕:“吹笛的那人,不是你?”

公冶瑜驚愕,面上有些無奈,卻又像是松了一口氣,道:“是朕。朕,憂心你,故吹笛與你應和。詩寧,你可願意原諒朕了?”

葉詩寧轉身看着他,雙眸依舊若深潭般不悲不喜。不過在暗淡的眸光深處多了一點細微的光。

雲灦殺了兩個士兵,甩掉小築外的看守。那些士兵平日不可進宮,對皇宮布局的了解遠不如她。她本以為唯一擔心的便是緊随而來的柳引弓,因她必須跑得極快才避得開柳引弓射來的長箭。

不曾料到中途被另一人纏住。那人也一身黑衣。雲灦與那人近身纏鬥許久才勉強脫身。

此刻“抓刺客!”的聲音已在宮中此起彼伏,驚擾了已準備入睡的宮女和太監。各處皆有防備,她要脫身極難。

從禦花園經過,隐約看見梅花苑裏已嚴陣以待,李嬷嬷将黃悅護在身邊,手緊握短刀。其他宮人皆拿出利器,秦陽帶隊在宮中各條街巷穿梭找人。雲灦未曾與他交過手,不知他深淺。

若要脫身,唯有一處。

黃小魚坐在床上抱着膝蓋、聽得“抓刺客”的聲音一陣樂呵。只可惜她身邊的宮女太監睡得一個比一個死,尋不到人一起看這場熱鬧。

托着腮幫子黃小魚心想若是那刺客不小心落進她的小院、還是個半死的豈不極好?這難道不算護駕有功?難道不能問皇帝換些銀子花花?

正想着,一黑衣人闖入!

不是那刺客又是何人?

黃小魚跳下床,抓起擀面用的棒子就朝刺客奔去!

“刺客”雲灦趕緊在桌上放了一根金條。

黃小魚立刻停手,片刻後又用力搖頭,冷着臉道:“你是刺客,要殺的是皇帝!我雖貪財!卻也不是——”

雲灦又摸出一根金條放在桌上。

“刺客大人!事态緊急!逃命要緊!要不您在我床上将就下?”

雲灦一溜煙爬上床。

黃小魚收了金條,用被子蓋住雲灦,自己躺在一旁,翹起腿,唱起海邊的漁曲。

有人扣門!

黃小魚倒抽一口涼氣,道:“刺客,他們要進屋!你也知道,我多少是個嫔妃,此事若是——”

一根金條。

“好的呢!刺客大人!您別怕!有我!”黃小魚披衣下床,路過小太監的床時用力踢了兩腳!小太監翻了個身,呼嚕聲震天動地。

黃小魚這昭儀,當得着實憋屈。

深夜扣門的卻是柳引弓。

黃小魚一臉欣喜,卻又紅了臉。拉緊衣衫。

柳引弓別開了臉:“開門的為何是娘娘?”

“他們都睡着了……”

“一群主子都照顧不好的廢物!小魚可看見生人?”

“将軍、将軍身後的人都是生人……”

柳引弓無奈搖頭,他雖認定黃小魚沒收留刺客的膽子,卻還是進屋繞了一圈,未有任何發現。臨走前用力踢了小太監一腳,小太監鼾聲更重。“小心些。”

“是。”

黃小魚沒興趣思索刺客去了何處。她只是有些惋惜,早知來的是柳引弓,她應将刺客之事如實彙報。

不定還能讓刺客大人多給點兒錢呢!

——

“小姐今日怎這麽不小心!”白羽幫雲灦脫下夜行衣。白絹面不改色将夜行衣丢進正烤着魚的火堆中,添了些油,加了點酒,燒得極快。

“可有人生疑?”

“恒公公。打發走了。”

雲灦拂去額上的汗珠,換好衣衫後才勉強松了一口氣。說起今夜之事,她承認之前太過看清伍仟行,卻也挽尊道:“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柳引弓的确擅射。若能拉攏此人,便可得一員大将。

而與她近身搏殺的是個身手極好的女人!

可根據西漠探子最初的調查,公冶瑜潔身自好,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如今當了皇帝依舊只有太監服侍,連宮女都近不得身。

倒也應了新婚時公冶瑜所說的他只碰觸最愛的那個女人之言。

所以——

今夜的女子是誰?

公冶瑜這個當皇帝的不光明正大納嫔妃,因某種緣由在宮中四處藏女人才是真情?!

是可笑?

還是另有隐情?

雲灦躺下。她本以為今夜皇帝定會忽然來襲,已将皇帝會問些什麽,自己屆時又将如何應對想得清楚明白。萬事俱備,那東風卻不曾露面。

白絹、白羽松了一口氣,道未曾被發現便好。

雲灦卻道:“皇帝應猜到了昨夜去荷花小築那處的是本宮。”

“既已猜到,為何不抓娘娘個現行?”

“他知曉本宮有無數個借口對付她。”雲灦輕觸被箭簇弄傷的耳畔。她常在宮中練武,這點兒小傷很容易糊弄過去。公冶瑜知曉如果說不過她便會打草驚蛇,他索性不出現。帝後互相試探,尋機一口咬住對方致命之處。“明日,應有大事。”雲灦自語。

翌日。

果真出了大事。

被立為貴妃的黃晃之女黃悅前來拜見皇後娘娘。

雲灦自得。

先将藏在暗處之人逼至明面,再尋思對付之法。

黃悅果真熬不住。

黃悅已不是當年在西漠初見時那個文靜瘦弱的畫呆子。也不複雲灦潛入梅花苑時那副溫柔嬌媚模樣。她衣衫華貴,神情倨傲,頭上的珠翠皆不是世間凡品。道了聲“皇後姐姐好。”便入座,竟是不看欲與她搭話的黃小魚一眼。

畢竟一個是宰相之女。

一個是漁戶之女。

一個天,一個地。天壤之別。

黃小魚被她的氣勢鎮住,不敢多話,身後的小宮女也用力垂首,不敢出聲。

雲灦卻難得搭理她。

在西漠時,除去騎馬狩獵,雲灦最喜的便是屏息斂聲,等待獵物上鈎。

終究有人,熬不住。

不曾想第一個熬不住的竟然恒公公。

恒公公在雲灦耳畔眯眼賠笑道:“皇後娘娘,除了貴妃與荷昭儀,陛下還封了一位娘娘。”

雲灦暗喜,斷定能見到昨夜與自己交手的女人。

“寧妃娘娘到。”

竟是葉詩寧?

葉詩寧一身素白的錦緞。簡單绾了發,發間只有一根式樣簡單的白玉簪子。

她款款而來,恭敬行禮,未有任何不妥。“寧妃葉詩寧拜見皇後娘娘。”擡眸,目光與雲灦相觸,一萬事了然于胸的神情。

雲灦看得出,葉詩寧已認出了她就是每夜穿着夜行衣去荷花小築處陪自己說笑玩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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