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四十六
四十六
接連五日,百官在太尉金朝忠的帶領下彈劾宰相黃晃。
當初與文臧、李景二人一早歸順公冶瑜的張明本是黃晃的親信,此時也站在金朝忠這方,彈劾黃晃的折子一封緊接一封遞上,生怕不能趁此機會将宰相黃晃踩入泥濘。
黃晃在朝堂外将他阻攔,責問他為何與自己作對。
張明陰恻恻笑了聲,道歸順後未曾過天好日子,李景、文臧便全家慘死,他作為唯一的生者過得戰戰兢兢,不敢妄為。“不像大人您,位極人臣,皇親國戚,潇灑自在。”
“不如他人過得好”,便怨氣積累,一點兒火星便可焚天滅地。
“難道你忘了扶陛下登基之事?!”
“下官自不敢忘。可這路啊,并非只有一條。”
分裂之意明明白白。
公冶瑜在朝堂上自是向着黃晃的。為證自己依舊與黃晃是同路人,他道:貴妃之位空缺,不如讓黃美人補位。
似在昭告百官宰相之位決不可動。
張明不安。
金朝忠冷笑道:後宮立個貴妃罷了,何必拿到朝堂上來昭告?
以他為首的百官繼續彈劾宰相黃晃。更有人道:黃家教女無方,無才無德無品無行,怎可為貴妃?
公冶瑜被逼無奈。
雖不忍,但百官之意難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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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憐宰相黃晃因此打擊身體有恙,令他在家中休養半年,宰相事務由皇後代行。
朝中百官皆以為可,衆人擺出顧念宰相大人辛勞的模樣,勸黃晃歸家歇息,切莫氣壞了身子。
“陛下是仁君。”金朝忠恭敬道。
衆口如一,逼得黃晃不得不歸家“養病”。
下朝,黃晃直奔禦書房表達公冶瑜怒道:“陛下這是鳥盡弓藏!?”
公冶瑜無奈道:“無法。此事……朕有心保你,但百官之意……”
黃晃冷冷道:“陛下何曾在乎過百官之意?”
“登基,登基後,登基年有餘,怎可相提并論?”
“好殺之人竟也成了賢帝。”
公冶瑜聽出嘲弄,緩步到黃晃身邊,神色陰冷,話間帶着刀鋒。道:“若不做這賢帝,難道要用過往的辦法平息‘假孕’之事不成?”
一句話,黃晃啞口無言。便道:“皇後是女子,怎可幹政!”
雲灦從堆積如山的奏章中擡起頭來,氣鼓鼓瞥了黃晃一眼,目光轉向公冶瑜時卻又軟成了一片被揉碎的月光。
公冶瑜望着她的眼睛,笑道:“幹政而已。”
“胡鬧!幹政?此為亂政!”
“女子罷了。有何能力亂政?貴妃娘娘黃悅的做法是幹政,還是亂政?若之後貴妃無所出,那假皇子又備受朕寵愛并将其立為儲君,這天下豈不得換個姓?朕卻不過将貴妃打入冷宮,且憐丞相因此事心憂而神不寧。特令丞相在家中休養。皆因将黃愛卿扶立之功牢記心中!愛卿糊塗!貴妃是否生得出皇子她的地位都不會有分毫改變!愛卿也如此!愛卿糊塗啊!”說到痛處,公冶瑜甚至抹淚。
糊塗?
雲灦冷冷一笑。
黃晃不是蠢貨。
公冶瑜不是傻子。
兩只狐貍相互試探罷了。
葉詩寧喝着清茶,笑言黃晃從禦書房離去時的神情定十分有趣。“可詩寧不解,姐姐為何說是兩只老狐貍相互試探?”
“黃悅之行,說大是欺君,說小是婦人之過便是婦人之過,一句‘女子愚鈍、女子無才只會後院之事’便可。黃晃不是蠢貨,為何知曉‘假孕’卻不嚴加阻攔——他在試探公冶瑜是否讓步,公冶瑜漸漸脫離他的控制,他心中不悅。”
“可此事若說大了便是欺君——”
雲灦點頭。“公冶瑜道‘宰相年老’。其實是給黃晃一條活路。”
黃晃有膽子協助黃悅做此事,難道未有後手?
若黃晃此事後便老實行事,不敢妄為,公冶瑜便會顧念扶立之功。相反——“詩寧,你猜宰相會如何做?”
葉詩寧思索片刻笑道:“姐姐真壞,未說出真相。”
一句“真壞”,竟是嬌滴滴撞在雲灦心上。
她驚覺自己這段時日忙于內政外鬥,竟已許久不曾細看葉詩寧的面容。不過一聲嬌滴滴的“真壞”,便讓她亂了三分心。
她輕咳,笑道:“詩寧聰明。自是騙不過。”
黃晃何等人?難道看不出公冶瑜的用心?
“那拐子,不還在嗎?”
葉詩寧眼睛一亮。“原來如此。可小妹有一事不解……”
黃悅。
她不是愚鈍之人,也不像真在乎後宮地位的女人,怎會鬧出這種醜事來?若不是有個宰相爹,怕……
雲灦将一個幹枯的草蚱蜢放在桌上。
一聲嘆息,卻又笑了。
宮中耳目衆多,雲灦有心拉攏黃悅,那草蚱蜢便是雲灦與黃悅的聯絡之法。
雲灦連送好幾只,黃悅送回一只便是回答。
“她不是要争寵,她是要毀了黃家。”
葉詩寧驚得站起,慌亂間卻說不出話。
許久,才道:“是為了她那個外室娘?”
黃悅是外室的女兒。
宰相家大業大,怎會虧待外室的女兒?
可那外室呢?
那外室無被人稱作劉小娘。
劉小娘生了四個女兒,三個被丢入水中溺死。唯有最早誕下的黃悅成活。見她生不出兒子,黃老夫人便令人将她發賣給了人口牙子。黃悅成年後尋過,才只劉小娘被轉手數次,早已沒了性命。
雲灦卻搖頭。
黃悅對這個娘記憶淺淡。
因此連仇恨都單薄。
“她是為了自己。”
黃悅曾與雲灦說起當年黃晃帶她去西漠的真實原因。
名為帶女兒畫遍天下美景;實則一路走,一路兜售,黃晃誓要将她這個畫得一手好畫的有才的女兒嫁給軍中的小少爺,增強自己在朝中的權勢。一走,便到了西漠。
雲天傲寵愛獨女之事朝中人皆知,這才有黃晃“帶女兒四處游玩的說法”,只為與雲家親近。不曾想雲灦與黃悅間并未生出未他渴望得見的“姐妹情誼”。
一路兜售,卻無“買家”,黃晃不悅,名為“悅”的黃悅也生出了恨意。
雲灦抿了一口酒,笑意微苦。
說起了“草蚱蜢”。
那日夕陽懸在半空,紅光鋪滿西漠的戈壁與沙漠。她牽着馬,叼着草,百無聊賴。
黃悅席地而坐,膝上蓋着木板,板上鋪着畫紙。
那時雲灦不喜黃悅,覺得此女行事乖張,一身讀書人的酸臭味,偏偏是“主人”,不得不好生陪着“客人”。閑極無聊,雲灦便扯枯草做起草蚱蜢。
“這是何物?”不知何時黃悅立在她的身邊。
“蚱蜢。”
“蚱蜢,是何物?”黃悅睜大眼。
那時雲灦只覺可笑:“大小姐,你揚言走遍五湖四海卻連蚱蜢都不認識,難道你只會畫盆中的花,籠裏的鳥?”
那日黃悅不曾回答。
“話出口後,我便後悔了。”雲灦輕笑道。目光看向荷塘。“我自诩見過天地萬物,來此之前卻又不曾親眼見過荷花。”
雲灦需要聯盟,黃悅筆下那些富麗堂皇卻又矯揉造作的花卉圖暴露了她的心。
故當雲灦遞出草蚱蜢時,黃悅便立刻明白。
她要去看山川草木,要在天地間自由。
黃悅便執意為生母劉小娘複仇。
那淺薄的恨在對自由的渴望下變得沉重,何況她比誰都清楚黃晃送她入宮不過是探路。
恨可以淺薄,也可以深似海。
葉詩寧驚得張口結舌。
雲灦繼續道:假孕的主意是黃悅自己的。
入宮時黃悅帶了許多避子藥,從未有誕下皇子的念頭。皇帝不去找她,她樂得清靜。
那太醫是黃悅親自收買的。
如此欺君之罪,常人誰敢做?
但太醫是前太子公冶珏的摯友,前太子對他有恩,此人最期待的便是公冶瑜的後宮亂得天翻地覆。故黃悅被妹妹推入水中後只允許那太醫一人前來候診。
葉詩寧不解:“即便搭上性命、株連九族也在所不惜?”
“他本是孤身一人。”雲灦嘆息道。大概是士為知己者死,不過如此。
雲灦曾與那太醫相見。太醫已被拔舌,已看不出人樣。她想問的竟是一句也問不出。
“主審是柳引弓。與他所受的刑法相比,拔舌竟也算不上什麽。說不出,寫不了,秘密只在他一人心中。”
“陛下不覺柳引弓下手太狠?問不出事?”葉詩寧話才出口,又立刻噤聲。細細道“原來如此”。“那姐姐,你下一出戲準備唱《清掃家門》還是《煽風點火》。”
“先平外,在制內。可這一場戲需詩寧幫一把。”雲灦對她耳語。
翌日。
公冶瑜轉而冊封原反賊葉青之女葉詩寧為貴妃,且令人去軍中尋找葉詩寧的幼弟葉明理。
得到這一切葉詩寧需付出的不過是一個笑。
天翻地覆得美人一笑足以。
“詩寧歡喜了?”公冶瑜攬住葉詩寧的纖腰,柔聲問。
葉詩寧笑得溫婉,問出在心中藏了許久的問題:“臣妾好奇,陛下到底是何時認識臣妾的?怎就心心念念?”
那還是三年前公冶瑜尚住宮外府邸時的事。那時皇後本給他選好了妃嫔,六品官家的跛足女兒。他即便母家無力,卻好歹是皇子。與其說是選妃,不如說是刻意侮辱。
這妃,自然不要。
愁苦時在窗前張望,他府邸對面便是葉家。隐約看見竹葉掩映下葉詩寧彈琴的身影,種種憤懑,頃刻消散。
葉詩寧瞠目,許久才緩緩道:“只因這個?”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若不是那一眼,朕為何放過你?”
葉詩寧身子一歪,幾乎暈厥,卻又直起身,笑道:“今日臣妾累了,陛下不用擔憂,臣妾總會悼念過往。定會萬事從新。”
公冶瑜露出笑,沉澱于心底的祈願得到回應,滿心歡喜。
他本應滿心歡喜,他抓住了那一縷最明媚、若水一般流瀉的月光。他分明應該歡喜——
可他腦中卻是雲灦的身影。
他自嘲。
那遠遠的一眼如何比得過稱帝後的雲灦給與的全力扶持?
原來驚鴻一面,抵不過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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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