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誰比誰更有病
誰比誰更有病
天光稍亮,街巷漸漸有了人影。
吆喝聲貫穿整條巷,挑貨郎來往忙碌,多的是為了生計。要數最熱鬧的地兒,還得是中街的青映園。
園子門剛開,等候多時的人魚貫湧入,進去紛紛找了位置坐下。捯煙呷茶,談天說地,滿盤瓜子兒供消遣。
與此同時,戲臺之後。
雲璟班的各角,正坐在梳妝臺前,各自畫着适角的妝容。
只有一個人閑得發慌,既沒有梳妝也沒有着戲服。
秦玏還是那一身褂衫,百無聊賴地靠在臺角,把玩着靠旗,目光卻總是不經意地盯着某個梳妝臺前的人。
他随手抄起一盒胭脂,一本正經地問正對着鏡子纏方巾的花臉:“幹你們這行的,這麽一罐兩天就幹完了吧?”
“?”花臉覺得莫名其妙,貼心地摸了摸他額頭,“也沒發燒啊?連春,怎麽感覺你冒個寒變傻了?問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苛待了你胭脂彩黛,傳出去得讓人笑話死。”
“那不一樣嘛!我們這種傍角兒自然跟你和餘緋師姐這種名角兒不一樣了。”秦玏說這話的時候,又把目光轉向孟優衣冠準備登臺的餘緋。
陳小六聽了這話只覺得毛骨悚然,稀奇古怪地打量他,扯了扯旁邊人的袖子:“連暮師哥,要不然你帶你連春去醫館看看?我覺得他可能是真病傻了。”
“連暮”沒說話,只目光呆滞地盯着兩人,因為此時的他比秦玏還要傻。
因為“連春”稱病無法登臺,他這個今天原本沒排到戲的哥哥,只能替人上場。
關榮現在正拿着一截眉筆坐在鏡子前手足無措。
陳小六見他半天還沒上妝,不免奇怪,暫時把腦子病壞的連春抛在腦後,問道:“再下場戲該到你了,你怎麽不着急?來得及嗎?”
關榮正要找借口,腦海裏陡然傳來秦玏的掩飾不住帶笑的聲音。
“你是不是不會畫?”
“你覺得呢?”關榮桌角都要捏碎了。
秦玏用着試探的口吻:“那我幫你?”
“?”關榮先是愣住片刻,最後十分絕情,“不用。我建議你先盯住餘緋那邊。”
他其實是有些驚訝的,他沒想到秦玏居然會在這方面有涉獵。可能是臉皮薄,也或許是想到對方無論怎樣都和自己沒有關系,他終究沒有多問什麽。
但不靠秦玏就得靠自己,盡管不情願,他總得跟着幻境走。
關榮最後實在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上手,左看看右看看,準備把其他人的妝面結合一下抄到自己臉上。
他先是在臉上抹了一堆東西,又拿起那半截眉筆在鏡子前比劃,想着怎麽下手才最合适。
秦玏津津有味地見他無從下手的,忽地起身:“師哥,我幫你。”
一旁的陳小六還以為他是在和自己說話,還疑惑要幫自己什麽,結果就見他徑直走到自己親哥身邊,剛下喉的茶差點沒噴出來,下巴都驚掉了。
他指着關榮,聲音高了幾個調:“你叫他師哥?你今天被謝三哥家的牛踢到了腦袋?抽哪門子風?”
秦玏自然奪過關榮手裏的東西,不以為意地回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我師哥明白就好。”
關榮:“……”
他這個叫關榮的師哥想說“我也不明白”。
陳小六聽了雞皮疙瘩起一身,直擺手:“我畢竟是個孤兒,确實不懂你們這種兄弟手足的感情。”
秦玏擡起關榮下巴看了看,找準了落筆的位置。
關榮十分不爽,就隔着半臂不到的距離傳音:“你有病?”
“我看起來像身體不好的樣子?”
“我指的是你腦子。”
“也還好吧?”秦玏還認真想了想,“咱倆還能主識相通,沒壞。”
“不見得。”關榮沒好氣。
秦玏笑了笑,沒再反駁,注意力集中到手上。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關榮說話:“往上挑,得像把刀。”
關榮不想看見他那張臉,幹脆直接把眼睛閉上,還不忘正事:“能看出宿主的纏果嗎?”
“暫時看不出。”
“你打算怎麽辦?”
秦玏沒應聲,仔細端詳着他的眉,再到眼、鼻、唇。
這五官是極好看的,只是關榮皮膚原本就白,又抹了那麽多東西,那張臉在白發下越發顯得詭異。
像精心裝扮過的陶瓷娃娃,漂亮得挑不出錯。
這不禁讓他想到,關榮曾給自己說過,他是個沒有識魂的鬼。
他盯着關榮輕顫的睫毛,思及一個問題——這個人生前長什麽樣?會不會更好看?
關榮遲遲沒等來他的回應,睜開眼想看個所以然,正巧對上秦玏低垂的眼睛。
對視幾秒。
秦玏先不慌不忙挪開視線,畫眉動作不停,語氣輕松:“別急,今天一早上都沒跟人接觸過,看不出也正常。”
關榮又閉上眼睛:“我又不是你們掌今道的人,你都不急我急什麽?”
秦玏輕笑揭過。
他拇指摁了一盤紅色胭脂,擡手向下劃過關榮眉心,輕輕暈開,最後手指停在眉弓中心收尾處,再沒有動靜。
關榮感受到眉心的手沒了反應,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不自覺皺眉。
許是感受他的這一抹細微的神情變化,秦玏移開手,毫不講究地把手上胭脂往自己袖口蹭。
他還貼心地給關榮科普:“這叫‘通天’。”
關榮只瞥了一眼妝容,确實有模有樣,不過他對這個沒什麽興趣。
秦玏還好心提醒說:“上去了不會也不要緊,我幫你。幻境裏大動作幹不了,小手腳還是能動的。”
關榮實在沒忍住問:“你以前幹過這個?”
“到也不算,只是當年有過研究,百年前還興盛的時候也會去看。”
關榮眼神森然:“你會還讓我上臺子?”
秦玏肯定地點頭,一臉期待的樣子:“我比較想看你在臺上的樣子。”
“我看你是真有病。”
秦玏無視這句話,把架子上的戲服遞給他:“換上吧,關師哥。”
關榮怒火中燒,幾乎是從他手裏扯過來的。
他正想着找個偏僻的地兒換上,結果見其他人沒什麽講究直接脫光膀子換上,猶豫了幾秒也入鄉随俗了。
他只留給秦玏一個背影,幹淨利落先換上專門的內衫,一鼓作氣穿上外面的衣裳。
“我聽說人類裏有一種疾病,好像是叫白化病。”秦玏貼心地給他翻了領子,像是有什麽顧慮,說得很慢,“症狀就是毛發天生呈白色,皮膚也異常發白,據說是人類基因上的問題,你說你生前是不是就有這種病?”
這話聽起來像罵人的,但關榮已經沒心思與他争論到底有沒有病以及誰有病這種問題,敷衍道:“不知道。”
“你沒去檢查過?”
“秦玏師弟。”關榮十分配合地換了稱謂,側過半個身,一臉無語,用着像是看腦殘的眼神,“你覺得我一個沒喘氣兒甚至沒有心跳脈搏、卻活得與正常人無二差異的人,活脫脫地跑去醫院檢查身體,他們會不會把我當奇行物種抓起來關實驗室研究,以此推動人類醫學進步?”
秦玏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深深點頭,又佯裝沉重:“說得在理,換我我也不想被當做研究對象關小黑屋。”
鑼鼓聲止,再一輪的掌聲喝彩聲傳到了幕後,餘緋幾個從場上退下來,返回戲房。
陳小六遞了杯茶給餘緋:“這場怎麽樣?我聽着外邊的動靜比前兩天人還多。”
餘緋歇下重頭冠,空手扇了扇,喝了兩口茶水就開始專心卸臉:“今兒趕集天,周邊村子的都來了,人倒是多。”
陳小六笑道:“不都沖師姐這名號來的。”
餘緋謙虛“害”了一聲,換了個話頭:“就是場面不大行。”
“怎麽說?”秦玏插話問。
“連春師弟你也在?”餘緋瞧着鏡子裏的人,一來就忙這兒忙那兒,這會兒剛碰着面,見他一身素也明了,“今兒個不亮相?還沒好嗎?”
“是,渾身沒力,我讓師哥替我。”秦玏指了指關榮。
他師哥想給他一巴掌。
餘緋神色不自在,通過鏡子看了看兩人,沒說什麽。
陳小六好奇追問:“師姐你還沒說場面怎麽個不行法兒?”
“鼓佬兒沒跟上,板眼錯了好幾次,給我爹和園長說說,該換換了。”
話剛說完,戲房門口來了好些人,捧着花,說都是給餘緋的。
一個小師妹抱着一捧百合,小心翼翼地問:“師姐,都放着嗎?”
餘緋清掉厚重的眼妝,問她:“都有誰送的?”
“興行張老板、李二少爺,還有——”小師妹喜兒說話吞吞吐吐,“黃副司令。”
餘緋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瞬,佯裝無恙:“老規矩。”
剛才融洽的氣氛肉眼可見地變了,屋子裏所有人看似各忙各的,其實都放了一只耳朵過來。
秦玏眉尾微揚,靠着關榮椅子,點了點他肩膀,傳音說:“有情況。”
“我沒瞎也沒聾。”關榮自然也瞧在眼裏,不爽地打掉肩頭上的手,觀察不遠處的幾人。
秦玏收了手,掃一眼他:“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什麽?”關榮以為他要說什麽正經事兒,身子都坐直了,豎起耳朵仔細聽着。
“影視劇裏的司令好像都姓黃。”
“……”關榮被噎得沒話說。
秦玏不依不饒:“我以為都是編纂的,沒想到其實原型挺多?”
“你閉嘴吧。”關榮耐心警告,無語到扶額。
只見喜兒嘆了口氣,無奈說:“師姐,這次怕是不行了。”
聽見這話,陳小六比餘緋還着急,忽地一下坐直了:“什麽叫這次不行了?”
其他人也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
“發生什麽了?”
“怎麽回事?前頭送來的不都扔了也沒事?”
“是啊,以往都沒說啥,這次為什麽不行了?”
……
在衆人圍逼下,喜兒低頭揪着自己的衣擺,一臉難掩的緊張。她乍然止住小動作,抿唇擡頭,似是做出了豁出去的決定。
“班主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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