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錯境

錯境

盡管這不是第一次被卷入纏境,關榮醒來時還是不免懵然。

畢竟某人給他點了咒,還擔保說不會出岔子,所以他剛睜眼那會兒,有那麽一瞬間,确信自己是在做夢。

他還感到新奇,因為這是他有印象以來的第一個夢。

直到床手邊的煤油燈被他打翻,燈芯把他手背燙了個窟窿,痛感直沖腦門。

“……”關榮盯着窟窿眨了眨眼,連傷口都沒想得起療愈,終于接收了這個事實。

一回意外二回巧合,這三回四回就太他大爺的過于離譜了吧?

感情秦玏點的咒就只起了個心理作用?

心理作用也算作用?

他感覺自己都快成纏境的常駐嘉賓了。

他在想,如果給他一把滅纏刃,他和那些煞纏者也沒區別了。像白皓年說的那樣,他說不定還能去掌今道混個兼職。

關榮清了清腦子,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泛黃的蚊帳被撩起一半,他坐在架子床的床沿邊上,掃望四周。

烏漆嘛黑一片,屋子裏唯一的光亮就是剛剛被他打翻的煤油燈,胧黃微光只能照到極小的區域。

右邊的,幾個鐵皮盆子疊在面盆木架上,帕子也斜斜歪歪地挂着。左邊的,木高架上搭着花花綠綠的衣服,誇張點說,後邊的木櫃看上去比他年紀還大。

甚至連門窗都是木紙糊的。

關榮一時沒能辨清這是哪個年代的,直到瞥見角落的西洋鐘,他才隐隐約約能猜個大概。

“哥,你醒這麽早?”

背後朦胧聲音把他叫回神,他這才發現身後床上還躺着一個人。

白褂衫睡得皺皺巴巴,利落的中短發也團成了雞窩。

雞窩頭揉了揉眉心,還是一副不清醒的狀态。

關榮“嗯”一聲糊弄過去。

“你怎麽一天起得比一天早?又去吊嗓子?”雞窩頭慢悠悠睜眼,語氣裏帶了些埋怨和無奈,“餘緋師姐也不見得有你勤快。”

說多錯多,在不知道現在所處的具體情況下,即便好奇,關榮也沒問他口中的那個“餘緋”是誰。

他用着挑不出毛病的話術問:“你還睡嗎?”

連春困得眼睛實在沒法睜大,索性又閉上,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翻了個身,迷糊道:“哥,我就不明白了,咱們一個武生天天折騰那嗓子也沒開吭兒的機會,你幹嘛這麽執着?要我說,還不如睡飽了琢磨琢磨身段打戲呢。我頭還暈得很,再睡會兒,你天亮了再叫我。”

聲音越說越小,最後一句剛落就開始打呼了。

關榮從他零碎言語裏捕捉到了些內容,但沒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他想起秦玏說荀野在幻境裏,于是想着先碰個頭。

結果連着喚了兩聲都沒動靜,荀野的主識根本不在這兒。

他想,難道幻境出問題了?

總不能幹等下去,他得先弄清楚幻境裏的大概狀況,還得找宿主,秦玏說的那個方老爺子。

關榮起身出門,木門發出清晰的“吱呀”聲,大概是春秋時節,屋外溫度剛好。

月亮還沒落,周遭樹影靜靜地站在灰牆上。

關榮瞧着月亮方位,判斷現在的時間大概是淩晨四五點。

他借光能瞧出這是個灰瓦紅牆、四四方方的院落,有一兩間燃着微光,林林總總也有七八個房間,住二十來口人不成問題。

這院子他熟悉,先前北月在道上界的忘川搞過這樣式兒的。

不同的是,院子裏有棵梧桐,中間擺着個花架子,放的不是花,而是花花綠綠的鞭槍刀棍等各種武器。

看來是個戲班子。

剛要設法找宿主,腳還沒踏出院子大門,身後響起了清脆的女聲:“連暮師哥?又去練嗓?”

關榮聞聲而動,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立着個手提燈籠的女人,眉清目秀,素淨的倒大袖秋襖倒與女人的溫婉氣質相得益彰。

或許“活”得久了,這樣的瓊姿花貌的女人見得多,總有種說不出的面熟。

關榮沒細想,只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要說這個不見鬼的點能見到連暮,餘緋倒沒有多稀奇,反而見怪不怪。連暮出了名的勤快是一方面,主要是,他經常幹這種“無用之事”。

因為整個班子的人都知道,作為一個先天性硬件條件不夠的、從小就以武生的身份來培養的人,連暮絕不可能“改行”。

但整個戲班子都沒人阻止他,因為不管說多少遍,連暮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早起練嗓。

餘緋沒察覺他的過于安靜異樣,也點了點頭,想起什麽似的開口:“連春可都好利索了?一到換季就冒寒,也得虧他牛高馬壯才吃得消。今天排了好幾出戲,他能撐得住不?”

只消一瞬,關榮就想明白了,剛剛那屋子裏叫自己“哥”的人就是連春。

他說得模棱兩可:“等他醒了我問他。”

餘緋點頭:“成,到時候還勞煩師哥告訴我爹他到底怎麽個情況,也方便再改戲。”她望了眼天色,“那我就先去青映園了。”

前腳剛走,關榮就擡手朝她背影虛空一點,一縷銀光倏地冒出,若有若無飄去纏繞在她燈籠手柄,又頃刻消失。

這能方便關榮随時找到她。

關榮立在門口靜了片刻。

他現在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荀野聯系不上,方老爺子也不知道在哪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幻附的人離要找的宿有多遠。

正要再試探荀野的主識時,肩膀突然被人搭住了。

“喲,師哥,早啊!”

身側傳來熟悉的嗓音,關榮聽見這聲音幾乎大腦空白了一瞬。

這欠欠兒的,不是秦玏又是誰?

秦玏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在關榮出聲警告前,自然而然地挪開爪子。

關榮沒什麽多餘的動作,只是不自覺斜了他兩眼,動了動唇,忍不住問:“你怎麽來了?”

“我?”秦玏說得理所當然,“視察工作啊!”

“?”

“安排了個小鬼,第一次進幻境,我放心不下就來看看。”

他說得有理有據,好像剛剛教育荀野影重、執意用滅兇刃劈開纏境的人不是他一樣。

關榮不疑有他:“小鬼呢?”

“狗子帶着的。”

聽見這番話關榮才想起問:“那荀野呢?為什麽聯系不上他?”

秦玏說:“搞錯對象咋可能聯系得上?”

“什麽意思?”

“你要找對象不能找他,”秦玏挑了挑眼,“得找我。”

“……”關榮默不作聲,雙眸暗幽幽盯着他,手上捏了個玄焰訣。

秦玏怕真給人惹毛了,趕忙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他和咱倆不在一個幻境裏,所以他主識自然也不在這兒,你要是有事兒應該找我。”

理智占據上風,關榮反應過來滅了火,眉間忽地皺起:“你之前說荀野在那個老爺子幻境裏,那我們所在的這個幻境……”

荒郊野外的,那地兒除了方老爺子再找不出第二個活人,唯一可能的情況就是——

不出所料,秦玏替他解了惑:“嗯,你猜對了,是那個已經過世的阿婆的。”

這句話點明了兩個點。

第一個,秦玏已經知道阿婆是幽魂了。

第二個就是,和以前遇到的情況一樣,纏附在死人身上的。

但有一點關榮沒明白。正要再問時,左邊房間忽然有了動靜。

想是剛剛在院子裏說了那麽多話,将原本睡着的人給吵醒了。秦玏率先反應過來,立馬把關榮拉進屋裏。

這屋子,正是關榮醒來時所待的那一間。

關榮望着空蕩蕩的床鋪愣了一瞬,把剛剛的疑惑先放到了一邊,他在想,連春什麽時候起床了?接着,他又掃了眼秦玏身上熟悉的褂衫,試探問:“你幻附到誰身上了?”

秦玏一臉無辜地聳肩說:“不知道,反正是這屋子裏的那小子。”

“……”

連春變秦玏,這下關榮唯二獲得消息的知情人沒了。

秦玏手欠撥弄着西洋鐘鐘擺,毫不在意地輕松說:“我踩準位置進的,宿主應該不難找。”

關榮不擔心找不到宿主,因為剛剛他已經猜到了點底。

他問秦玏剛剛沒想明白的:“纏複刻的幻境是宿主的上一世,既然宿主是阿婆,那幻境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就算發生地不在墓園附近,總不會是這個時代背景。

秦玏說:“纏通三生,兇窺九世。”

關榮不解:“和這個有關?”

“不不不,跟這個一點關系都沒有。在沒有任何幹擾以及不出意外的情況下,我們遇到的幻境都是宿主的上一世。纏和兇也不會大費周章搞那麽多障礙,它們還得蓄力存活。”秦玏抛棄了手上的洋玩意兒,轉過身子看着關榮,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所以,這個問題你得問你那個跟班。”

“白皓年?”關榮一頭霧水,“他幹什麽了?”

“說要引渡逃魂,點了個鬼燈,結果擾亂了纏物內行秩序,發生了錯亂。”秦玏想了想,補充說,“我估計那會兒你剛進幻境沒醒神,也沒發現裏面的時空變幻。”

關榮疑惑:“你沒阻止?”

“……”秦玏揉了揉腦門,說得心虛,“我沒注意。”

這真怪不得他。

說沒注意都是借口,說沒阻止也是假的,他是根本沒來得及阻止。

他從另一個幻境出去的時候,白皓年已經點完鬼燈把魂收走了。

對方見出來了三個人,獨獨不見關榮的影子,甚至還天真慌錯交替地問:“我關哥呢?”

秦玏在端詳自己這把極少拿出手的滅兇刃,沒理他。

影重和他沒打過交道,也沒開口。

能應聲的只有荀野。

不過剛剛在幻境裏發生過争執,他現在板着一張臭臉,應聲說:“沒——”

白皓年話聽半截,耳朵裏就貫了這麽一個字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沒了?怎麽能沒了?怎麽能沒了?嗚嗚嗚我的關哥!怎麽會沒了……”

本來就心情不佳,荀野被吵得耳朵嘴巴臉皮連帶眉毛都生疼,吼了他一聲,聲音蓋過他:“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沒了的?我TM是想說沒找到!沒找到!”

白皓年愣住了,只片刻又開始哭喪:“那你這跟沒了有什麽區別啊?!”

秦玏都有些聽不下去了,眼皮跳了跳,耐心說:“他在阿婆幻境裏的,跟剛剛那個纏境沒關系。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不介意替你關哥教訓教訓你這張嘴。”

白皓年驟然止住,先是放下心,恍然又一拍大腿:“啊?可我剛剛已經點了燈了,會有影響嗎?”

空氣凝固住,誰都沒吭聲,外面未歇的雨聲被聽得一清二楚。

就連秦玏也頓住動作,緩緩擡頭凝視他好半天才張了張嘴:“不會……”

白皓年正要松口氣,就聽見他喘大氣說:“你信嗎?”

“……”

也正是因為幻境出了點狀況,荀野幾個人想跟來還進不來,就連秦玏進來也費了點勁。

這也意味着,纏境裏的兇險情況不得而知,外面三人不由得給裏面兩人捏把汗。

秦玏沒把這些話拿出來說道,只道是很平常的纏境。

關榮沒有細究,心思放到正事上來,認真說:“我知道宿主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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