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陪聊

陪聊

關榮在搜索近百年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他總是忘不了那些血肉糜爛的例子。

那時他剛搬到人界,見慣了太多生的,或是死的。他不理解,明明都是人,為什麽有些人會對這些相對的弱者進行淩虐、施暴、玩弄。

那段時間,他收的魂裏,除開自然死亡的,其餘大多是這種相對的弱勢群體。

但是他不能出手幹擾。

“我見的,不如你多。”秦玏出聲打斷他的神思,“不過我進過的幻境,不乏有你說的那種情況。”

就比如今天的餘緋。

關榮被喚回神,轉頭看他,心生無名的恻隐。他沒想過自己說得這麽含蓄隐晦,秦玏卻能明白。

秦玏也偏頭盯他,扯出一個淺弧度的笑,似是尋常也似安慰。

兩人對上眼,關榮先收回視線,同時撤了秦玏身上的藤蔓,像是自言自語,念叨了一句:“親歷者才最痛,我們體會不了,也阻止不了。”

他又扭頭,把注意力放到屋外。

走廊下抱頭呆滞的陳小六、屋內絕望痛哭的餘緋,以及他們身處的四方院,都是被圈禁的人事物,或是表面上的、或是思想上的。

這是虛幻的,也是多年前的曾經發生過的,他驀地有了傷懷之感。

“秦玏,”關榮沒有看他,卻喚得認真,“我不明白。”

“嗯?”秦玏這次沒有和他耍花腔,“不明白什麽?”

“你說‘纏通三生,兇窺九世’,說是用遺憾來困住宿主,為什麽纏複刻的幻境是宿主的往世,而不是這一世遇到的最無法釋懷的事?”

秦玏愣了一瞬,他沒想到關榮會問這個問題,這個他曾經問過的問題。

當時羿玦是這樣回他的:“萬物皆有明暗兩面。如果三道代表光明,那這些污穢和世間惡魂妖魔則與之相反,只有做到陰陽兩平衡,世間才得繼存,這也是三道存在的意義。”

那時的秦玏剛入道,只覺得他答非所問啰嗦了一堆沒用,于是追問道:“既然要平衡,我們為什麽還要煉化纏和兇?”

羿玦愣了愣,不知道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說:“因為正常的它們應該存于混沌平衡人世萬物,而不是寄生在凡人的軀體裏。”

“那這些寄生在人身體裏的又為什麽會抓着宿主的上輩子不放?”

“他們想以這種方法存活下去,就得挖掘更多的黑暗壯大自己。”

秦玏還是沒怎麽懂:“宿主的前身算陰暗面嗎?”

“前身不算,但前身消隕的那一刻,算。”羿玦說,“它們複刻那個幻境,并不是為了展示它們創造的美好,也不是為了向人炫耀那些被彌補的缺憾。”

“這不是善舉,這是在反複撕裂宿主的傷口,滿足自己的陰昧和無止境的貪吝,達到自己存活的目的,最終取而代之。”

繞來繞去,羿玦将此歸結為兩個字——道意。

秦玏覺得複雜的同時又覺得扯淡,聽了兩耳朵就抛諸腦後了。

總而言之,沒怎麽聽得進去。

秦玏準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講給關榮聽。

他問關榮:“你知道人最怕什麽嗎?”

關榮反問:“你想讓我答什麽?怕死麽?”

秦玏點了點頭,又搖頭半否定,他解釋道:“準确的說,不是怕死,是怕死前未完成的事終成遺憾,不得安息。纏和兇是人的惡念執念所化,本質上是人的第二意念,所以它們也怕。如果能彌補遺憾,順便消弭人最怕的死亡,它們覺得,這條路十分可行。”

雖然這些話和羿玦說的有出入,但秦玏覺得自己的這個解釋,好像也說得過去?

那些不為人知的陰暗面被他藏了起來,這些和關榮不該有的交葛就不該讓他知道。

關榮聽完沒有說什麽,好半天才猝不及防問了一句:“那你怕嗎?”

“什麽?”秦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有些懵亂。

關榮緩緩開口:“你怕死嗎?怕生前遺憾嗎?”

“我怕什麽?”秦玏完全不當回事,輕笑一聲,甚至語氣吊兒郎當地口出狂言,“煞兇者不死不滅好吧!我要是不想死,誰能殺得了我?”

“是麽?”關榮不大信,“我怎麽聽說,掌今道的人,和天神道簽訂了生死契,但有逆道而行的人是要遭天誅地滅的?”

“我可是乖學生,悖逆天道的事我可做不出來。”秦玏仔細想了想,找了個反駁點,“而且你說的也不全然,大今掌就沒簽那玩意兒。”

關榮沒說話,只是極淺地笑了笑。

給點陽光就燦爛的秦玏見了好不稀奇,得寸進尺問道:“閑聊這麽多,我看你心情也好了不少,我這個陪聊效果顯著啊!關師哥是不是該給點陪聊費?”

關榮保持微笑,手上“唰”地蹿上火苗,偏頭問:“陪聊費麽?這個你要麽?”

“算了算了。”秦玏擺手後退,朝外指了指,“咱們先把這幻境破了再說。”

此時已近正午,秋陽雖正烈,但一陣穿堂風吹來,也不免惹人一個驚噤。

這個點已經有人往回走了,踏進院子一見人不人鬼不鬼的陳小六坐在西廂房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再一聽屋子裏哭天喊地的動靜,回來的人大氣兒不敢喘,連飯都回自個兒屋解決了。

也有幾個實在不忍心的,掏心窩子勸慰了幾句,但沒什麽作用,陳小六愣坐在原地全都充耳不聞。

那些人也知道,說再多也改變不了事實,勸兩句便不再費口舌。

關榮兩人把這些看在眼裏,也不知陳小六那頭犟牛要守多久。

關榮想了想,問:“要去幫忙嗎?”

秦玏沒立刻應聲,思索良久:“你覺得他接下來會怎麽做?”

“不知道。”關榮如實說。

“那你怎麽幫?”

關榮掃了一眼角落的洋鐘,頗有耐心道:“十二點半。你是覺得就這麽站在這裏看一天能看出破境的關鍵?”

當然不能。

不過秦玏自有打算。

雖然對兩人的脾性不太了解,但依照今天發生的這陣仗以及剛剛三人的拉扯,他知道,陳小六不可能幹等着,餘緋也不可能坐以待斃,所以他在等他們所等的時機。

“別心急。”秦玏似是安撫,想到什麽又問,“你這次怎麽不想着從死法入手了?”

關榮依舊耐着性子:“你能看出她怎麽死的?”

“你覺得可能怎麽死的?或者哪種可能性最大?”

屋內安靜了一瞬,如果要說最可能的話,那應該是——

“自殺。”關榮緩緩說。

“不可能。”秦玏卻否定得毫不猶豫,“那些東西看不見宿主自殺的那一世。”

關榮皺眉沒再說話。

他想不出第二種可能了,準确來說,是在這麽局限的條件下,沒有第二種他想得出的情況。

“這個天黑得早吧?”秦玏突然問了這麽一句不搭邊的話。

還不等關榮回他,他手指點點門檻,一抹玄力随風沁入陳小六體內。

關榮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今天早上剛在餘緋身上用過這招,但他不明白秦玏為什麽要追蹤陳小六。

“好了!”秦玏大功告成般拍拍手,腳步一轉朝床邊走去。

“睡個午覺。”他躺上床,翻了個身滾到最裏邊,“關師哥一起?”

關榮見他沒個正形,這時候還想着睡覺,十分恨鐵不成鋼,頭疼地揉了揉眼睛,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合理懷疑你們單位的業務能力。”

“合作過兩次了還信不過我?”秦玏止不住笑,仿佛專克他,見他無奈的樣子反而一臉餍足,就跟逗貓似的。

“要是六點以後還沒有動靜呢,咱們再出去瞧瞧。”秦玏理了理空枕頭,言語行動盡是滿足,“咱們還能睡五個小時呢!”

關榮白了他一眼,還是不為所動,秦玏就起身硬拽他回床上,還把人硬怼進裏側,自己整個人睡上去堵在外邊,十分霸道專橫。

床不算大,就只勉勉強強能睡下兩個人,中間再塞個大一點的枕頭都困難。

關榮掙了幾下,想起來扇人兩巴掌。秦玏卻十分有力地按住他,閉上眼輕緩說:“相信我。”

這麽輕飄飄一句飄進關榮耳朵裏,他還鬼使神差地聽進去了。

倒不是真聽進去了,他想,專業人士都不管不顧一副爛樣了,自己還能幹嘛?随便吧。

但是又轉念一想,總感覺自己被人牽着鼻子走了?

他半是賭氣半是威脅斜他一眼,說:“你最好真有辦法。”

秦玏笑得燦爛,閉着的眼睛也跟着彎成弧,他拍了拍關榮肩膀。

“當然!”他催促道,“快睡快睡!”

秋蟬有一聲沒一聲地鳴着,隔院巷尾朦胧人聲鑽進耳朵裏,關榮卻不覺得吵鬧,反而心安。

他想,如果沒有剛剛發生的事、如果這不是幻境,一切都是靜好的模樣。

就像百年前某個午後,他收完魂準備午睡,合院的阿婆阿爺見他乖巧,總是分他馍馍餅子、半塊西瓜,或者鮮果蔬菜。

只是這樣對他的人,他送走又接走了一批又一批。

百年,千年。

他已經記不清以前老是給他送東西的阿婆姓什麽了,姓王?還是姓錢?

他恍然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找到識魂,成功入輪回,或者沒找到,自己随着時間消亡,白皓年能記得自己多久?拓清北月他們是否也會偶爾想起自己?

這個叫秦玏的,會不會記得還有這麽個人?

他找不到答案,真到了那一天,他也無從所知。

大概過了五分鐘,秦玏忽地睜眼,見他仿佛睡得熟,試探輕喚了聲:“關師哥?”

沒反應。

“關榮同志?”

沒動靜。

秦玏無聲地笑,抱怨似的小聲吐槽道:“說不睡不睡,到頭來睡得比誰都快。”

他伸手想撥一下關榮遮眼的白發,只是近到半寸又縮回來了。

等會兒弄醒了還得再哄。

他複又閉上眼,小聲念叨:“說不準我上輩子真見過你。”

等到絮絮叨叨的聲音停了,關榮才慢慢睜眼。

他平躺着,一動不動地看着蚊帳頂。

所以你跟着我這麽多次的目的,還是想探個究竟?想知道我們曾經是宿敵還是朋友?

那如果我們沒見過呢?

關榮想,如果真是這樣,不管對誰來說,過去的事既無瓜葛,也沒必要深究到底了。

他當然也不會去設想,說不定他們之間的羁絆糾葛比任何人都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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