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靠譜

靠譜

腥紅血色鋪滿八面鏡子,正北的鏡面蹦出個人來。

秦玏剛踏進來,腳底開始血漫金山。

他不帶理睬地直接淌過,正要穿進左手邊的鏡子,不料那面鏡子突然飛出個大家夥。

秦玏側退兩步避過,只瞧見那大家夥渾身裹着綠色,剛落地就蒸發似的化成了一團煙霧。

與此同時,剛剛冒出東西的那面鏡子又出來個人。

關榮穿到這邊猝不防見到他,遲疑了片刻。

秦玏倒是不覺得有什麽意外,閑庭漫步走過去,撞了撞他肩膀:“喲,關師哥,又見面了?”

關榮警惕地看着他。

“千面劫界,百年難遇,咱們運氣夠好的啊!”

“……”

關榮無語,不過也可以确定,這是真貨。

秦玏低頭看着樹藤殘骸,問道:“你這是甩了個啥東西過來?”

關榮言簡意赅:“你。”

秦玏一聽就明白,他這是撞見贗品了,于是不免好奇:“怎麽認出來的?”

“往死裏打,他自己認了。”關榮不看他,語氣平靜,說話時還帶着一絲肯定和得意。

“呃……”秦玏摸着下巴咂摸片刻,思索少頃,“我近段時間應該挺安分的……吧?”

他沒想通,進了個異界,在不知道有個真假的情況下,關榮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就對着自己這張帥臉揍一頓?

又不是自己帶他進來的,這不合常理啊,都沒個過渡的借口?

比如那個假的他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或者露了什麽破綻?

關榮知道他在想什麽,反而說得認真:“單純看不慣而已。”

“……”

他是真不想開口說那個所謂的端倪——因為那個假秦玏手掌沒有溫度。

他記得,每次秦玏貼上來的無論是掌心還是手臂,都是暖的。

那是他區分自己這個死人和其他正常人的唯一渠道,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或許某人的溫度在他身上的游貫,也成了冥冥中的習慣,他不曾察覺的習慣。

畢竟以前也沒人喜歡貼着他。

關榮沒想那麽多,他怕說出來,某人還以為自己多在意他似的,等會兒開屏了鏡子都裝不下。

他想起剛才秦玏毫不意外的神情,問:“你知道我在這兒?”

秦玏點頭:“我在你身上放了東西”

“你追蹤我?”關榮擡眼與他相對,神情淡漠,語氣瞬間冷下來。

他以為自己和陳小六一樣,成了秦玏背地裏觀察的對象。

盡管在這種情況下,他沒有對秦玏的未雨綢缪感到分毫敬佩或慶幸,只覺得這是個很沒分寸的舉動。

他不喜歡別人在他身上動手腳,也不喜歡被監視,就像之前秦玏為個直覺一直跟着他,死乞白賴非不聽。

自己是個物什嗎?別人想擺布就擺布,想探究就探究。

這讓他很反感。

秦玏瞧他真生氣的架勢怔愣住了,反應過來後又扯着唇,胳膊肘拐到他肩頭,和藹地說:“關師哥想什麽呢?我沒事兒追蹤你幹嘛?我剛不是把滅纏刃給你了?”仿佛被氣笑了,又帶着笑腔問,“我看起像是這麽不靠譜的人?”

聽他說了這麽一通,關榮便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不過他沒有要反思的意思,因為對眼前這個人,不需要投入過多情感。

越服軟越給他臉。

所以盡管自己不占理,他還是說得十分有底氣:“靠不靠譜你心裏清楚”

“行行行。”秦玏拿他沒辦法,但心裏還是不服,小聲咕哝,“我覺得我還是挺靠譜的。”

四面八方都是觸目驚心的紅,想來這一面該是血池面。說話間,血海已經漫至小腿。

關榮沒心思再跟他扯東扯西,低頭俯視血池裏倒映出的自己:“怎麽出去?”

“簡單。”秦玏動了動手,轉念一想又止住動作,換成兩手抱臂,好整以暇歪頭看他。

“?”關榮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幹嘛?”

“你覺得我靠不靠譜?”

“……”

關榮沉默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剛剛是給自己挖了個坑,他有點懊悔,早知道态度軟和點了。

現在這坎是過不去了。

秦玏見憋着他一口氣上不來,心裏可舒坦了,湊近耳朵使着壞勁笑說:“屈服一下?”

“……靠譜。”關榮說得很小聲,幾乎用的是氣音。

嘴上是這麽說,眼睛卻是惡狠狠地瞪着他。

兩相結合,倒是看出了別番滋味的咬牙切齒。

秦玏卻非常受用,滿意地點點頭,直接扯過他的手在他手上畫了一道法咒。

鑒于此次在某人畫了咒且信誓旦旦保證不會進纏境但還是翻了車的情況下,關榮十個不放心:“你确定管用?”

他怕像進來時那樣壓根不起作用,到時候秦玏出去了,自己還在裏邊轉悠。

之後就算有人想進來幫自己一把,還找不到進口。

一千面鏡子,他可不想真老老實實走完。

秦玏清楚他心中想法,但還是不帶猶豫說:“信我。”

平時可能說不準,但現在滅纏刃在關榮身上,掌今道的咒訣都和那東西息息相關,自己再怎麽也是個煞兇者,總不會沒效果。

最後一筆畫落,燦光一現,他直接握住關榮的掌心,擡眼瞧他,揚唇道:“走咯!”

淩晨兩點零五分,郊外路燈泛黃,忽閃忽暗,飛蛾撲棱着翅膀樂此不疲。

路燈旁忽地多了兩個人,半邊身子籠在陰影裏。

再睜眼時,關榮有一瞬的恍惚。他原以為會在進幻境時的房間裏,沒料到會在大馬路上。

墓園叢山連天,無邊天穹下襯山更墨,壓迫着馬路牙子。

燈下的兩人顯得更微不足道了。

關榮環視一圈,那老式樓房靜靜地立在黑夜裏,屋裏沒開燈,靜得可怕。

也不知道距離他們進幻境過去了多久,關榮在想,白皓年點燈收魂後,方老爺子那檔子事解決了沒有。

秦玏環顧四周,确定沒有攝像頭,免了多餘的動作。

他擡頭,望着黑天估摸着說:“半個月應該有了。”又百無聊賴地點點關榮的手背,“我送你回去?”

看上去十分像逗小孩。

“……”

剛才秦玏握上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這都出來了,關榮才發現他們還是牽着手的姿勢,極其別扭。

他還是不大喜歡和人肢體接觸。

他沒事兒人一樣自然地縮回來,擡手卷了卷帽子邊,又揣大衣兜裏,不理會他,開了個傳像鏡。

“白皓年。”

“關哥!”白皓年那頭一把鼻涕一把淚,“你終于出來了!我以為你回不來了。出來就好出來就好……”

關榮打斷他的聒噪:“什麽時候走的?”

“二十多天前吧。”

“車呢?”

白皓年如實道:“我開走了,停你家樓下車庫的。”

關榮聽見那頭雜亂混音裏似乎摻雜着北月的聲音,不免疑惑:“你現在在哪兒?”

“那個……”白皓年神色有些不自在了,他特意轉了個背,後面露了一群人,拓清北月幾個都在,還有荀野的影子,甚至有兩個不認識的。

荀野為什麽會在這裏?那兩個不認識的又是哪兒來的?也是掌今道的?

關榮稀奇了一陣,以為來了什麽客,注意力都在裏邊,倒是忽略了旁邊突然站直、神色微變的秦玏。

白皓年壓低聲音:“哥,我給你打個預防針,人都在地司府等你。”

關榮狐疑:“都在等我?”

什麽叫“人都”?包括哪些?什麽叫“等你”?為什麽要等自己?

關榮琢磨了兩下,沒明白個所以然。

都驚動到拓清那兒了,他貌似也沒做什麽作奸犯科違法犯罪的事吧?

“你趕緊回來吧,”白皓年的憂慮浮于表,“關于你的,事兒不小。”

話說得含糊其辭,依照白皓年平時遇見個母貓産崽都能細說好幾天的性子,關榮也明白,這件事就不是一兩句能扯得清楚的。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回道上界,看看到底怎麽個事。

掐斷和白皓年的傳話,關榮站在原地理了會兒思路。

路燈随着飛蛾一閃一閃,斑點光影打在他半邊臉上,最後熄滅無聲。

好半天,他看向秦玏:“我——”

“我跟你一起。”秦玏打斷他,順便把他準備拒絕的話都堵回去,“你現在玄力不穩定,掉半路了咋辦?而且我也有熟人在那兒,算是順路過去看看。”

關榮以為他說的荀野,思慮片刻,默許了。

秦玏朝他攤手心,一手握着他指尖放到自己掌心:“回道法符。”

指尖停停走走,一筆一頓,關榮好半天才畫完。

這不怪他,他好久沒用過這個符,上次回道上界還是白皓年畫的,百年歷經那麽多事,不是什麽都能記得一清二楚的。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他畫完縮回指尖的一瞬間,秦玏又把人勾住了。

輪回道上界,地司府。

這裏的極光變幻無窮,總是懸于“天”。細密的地殼裂縫像優美爬行的長蛇,蜿蜒整個道上界,綿亘不盡。

一般人見了只覺得悚然無比,理所當然的,對于這地兒的掌管着者來說,是絕對美豔驚心的。

畢竟人妖有別,審美也有壁。

岩石成堆的風化地貌,夠得人類搞地理研究的喝一壺。

于是這片大地上的複式大別墅與整個空間形成了十分詭谲而又割裂的畫風局面,比牛頭對馬嘴和虎頭對蛇尾更貼切的形容就是——沒有。

沒有比這兩個更貼切的詞。

這樣割裂的荒謬中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合理。

那一絲合理僅在于,底層邏輯認為,三道的人神妖鬼和人類的一樣都有五官四肢。以至于他們也會像人類學習,于是有了這樣的四不像。

關榮震驚得都不敢認了,他總算明白之前回忘川那次白皓年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了。

富麗堂皇的,确實比北月那個還大手筆。

現在都流行這樣式的?

關榮只想到四個字——俗不可耐。

俗得就連秦玏看了也拍手叫絕啧啧稱奇:“你們輪回道可真有錢,個個都住大別墅。也難怪你不肯跳槽,我們住的那破大樓幾萬年都不帶修繕的。”

關榮沒工夫和他拌嘴,徑直往前走,最後消失在緊閉的大門口。

秦玏非常識趣,沒得到回應也不惱,還屁颠屁颠跟上去。

別墅內的裝飾布置和其他有錢人家的大同小異,只是多了些普通人用不着的東西,比如各種黃符法器、骷髅石刻,還有各種奇珍異獸的标本,都是極難弄到手的。

樓梯扶手旁,玻璃缸裏五色蛇吐着信子,見人來了一陣“哐哐”撞玻璃,企圖翻出來,将人當做獵物撕碎。好一陣折騰也無果,氣急了龇着尖牙哈人。

關榮直接略過。

秦玏讨打地隔着杠子拍了一掌,唬得那讨人嫌的玩意兒瞬間不敢動。

屋子的布局倒是和以前大差不差。

關榮熟稔地上了二樓,停在了左手邊的房間。

他知道,以前這裏還是樓閣的時候,這間屋子就專用來傳喚,拓清一旦有事召人就會在這間房間,跟個會議室似的。

關榮手剛觸上把手,雙扇門有感應一般開了。

在愈大的門縫中,他瞧見裏面坐着好幾個人,或者妖,都穿着普通衣服,真跟公司開會一樣,只是讨論內容過于新奇,直接升了一個維度。

就在大門敞開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北月猛然撐桌站起來。

她神情怪異,轉為赤紅的雙瞳映出他兩人的影子,眼底水波觸動,像是受到什麽刺激,被震懾住,雙唇微顫,望着他倆好半天。

關榮沒懂她為什麽會有這個反應,而且,她的視線好像不完全是自己。

就在他以為大戲即将開場時,驀地傳來一聲輕咳,北月登時回過神,一言不發垂頭坐回去,像是将爆發的前一秒被人按下來了。

發出咳嗽聲的,是長桌盡頭的人。

那人一身黑,蓄着齊肩發,半紮丸子,脖子盤着一條黑蛇。

眼梢微揚,黑沉沉的眸子被碎發遮住一小截,明明是深不可測的,看上去卻總是透着一副漫不經心,隐藏在更深層次下的,才沉穩可靠。

一張臉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了幾萬年的老人。

那就是拓清。

拓清手邊多了個空位,與白皓年相鄰,想來就是給關榮留的位置。

關榮自覺地坐到那兒,招呼道:“地陰司。”

這也就是人多才乖乖叫地陰司,私底下都是名字來名字去的,拓清知道也沒拆穿他。

拓清歪頭看了半天,疑道:“這位是?”

“一個朋友。”關榮說。

秦玏嘴角咧到耳根,私裏問:“關師哥,咱們算朋友了?”

關榮留個後腦勺給他:“你要是覺得做我朋友的門檻太低了,我可以考慮換個門檻。”

“別啊!”秦玏手癢癢恨不得拍拍胸脯,礙于這麽多人在場,他只敢默默躁動,“一切以你的标準來!”

他還欣然招了一圈手,給別人自我介紹起來:“秦玏,掌今道衛真。地陰司,久仰大名啊!”

拓清靠着椅背,思索了一會兒,低頭笑道:“倒是你大名比較讓人久仰。”

暴風雨前夕的噓寒問暖剛結束,一聲親昵的傳喚響遍屋子。

“阿玏。”

是關榮對面的人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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