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寧令安

第三十六章寧令安

天已經黑下來,林墓依舊跪在兩具屍體面前,一聲不吭。有人來報,設馬已經帶着幼主從城南的東水門逃走。城中燕軍未除,木法沙終究是主帥,無數要緊的事等着他處理。然而,眼前的林墓宛如一片寒風中的枯葉,随時都會隕落,他如何能夠放手。他叫來了華都,讓華都眼睛都不要眨地盯着林墓,再分給他四名近衛,随時聽候調遣。

人都走了,屋中一片死寂。林墓只覺得眼前全是幻影,小時候他和林夕住在西南的錦城,父親林煥是益州通判,童年時光,既有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惶恐,還有說不出口的尴尬,可是就在那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他也得到了很多從未體驗過的童年快樂,也終于體會到了有個姐姐的煩惱。

那一年他們舉家北遷,在招提寺借宿一夜認識了柳大人一家,卻不想那一夜招提寺大火,有刺客趁亂潛入,他與阿姐跟柳大人的女兒柳朝雲差一點就被刺客所殺,幸好官軍及時趕到。就在那一夜他終于知道,平時對他諸多嫌棄的阿姐卻可以舍命護他。也是那一夜之後,阿姐與柳朝雲結下了友誼,來到豐都的幾年,可說是歲月靜好,自在安閑,除了讀書枯燥,卻是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然而,終究好日月不會長久。

他記得這間琴房,那時候兩個女孩子常常就在這間琴房裏切磋音律,讨論閨房小樂,卻獨獨将他排斥在外,不讓他到這裏來玩。有一年,天寧節,柳夫人宴請官宦女眷,他借着還小,也跟去玩耍,阿姐又自己去了這間琴室,他氣不過偷偷跟去,誰知卻看到林夕衣裙淩亂地從屏風後跑出來,臉上還蹭了一塊髒。阿姐說屏風後有老鼠,吓得她跌了一跤,話沒說完就匆匆将不到十歲的林墓推出房門。

難道就是那一次,阿姐認識了寧令齊?寧令齊為什麽會在這裏?

林墓盯着地上躺着的男人,他閉着雙眼,面色平靜,仿佛只是沉睡,這個燕國人,毀掉了別人的家園,怎麽還有臉這麽心滿意足,林墓的手指摳緊佩刀的刀柄。他不由自主地再望一眼男人身邊地林夕,她嘴角含笑,閉目無聲,似乎這個世界早已與她沒有了關系。可是,我還在呀,阿姐,你怎麽可以再丢下我呢?林墓地眼淚從眼眶裏洶湧而下。

突然,哐當一聲驚動了屋子裏所有的人。

“什麽人?”華都驟然躍起。

聲音并不在外間,而是從內間傳出來地,一聲過後便再無聲息。華都拿起一支蠟燭,輕手輕腳走進了裏間。

雖然林墓的記憶裏這裏是一間琴房,可是如今卻是一間卧房,外間充作起居,裏間擺放床榻。裏間裏是一張四面木床,床幔輕垂遮住了床榻裏面的一切。

華都小心挑開床幔,燭光閃爍,床上并沒有一個人影。難道是老鼠?可是剛才的聲音委實有點大,絕不像是一只耗子能弄出來。他又在床的周遭找了一圈,依舊毫無收獲。

“先生,天色晚了,你該吃點東西。”華都咬咬牙,小心地問。

林墓依舊無聲,華都心中着急,正想吩咐個人去找些吃食來,卻又聽到幾聲亂響,依舊來自裏間。這一回他再不遲疑,帶了兩人直接沖進裏間,撤下床幔,在床箱上四處敲打。

“趕快出來,別在這裏裝神弄鬼。”

依舊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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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刀捅捅床板,看看下邊是不是有人。”華都提高嗓門。

突然床板下咚咚作響,一個細微地聲音呼叫:“軍爺饒命,我們這就出來!”

看到眼前站着地小男孩,林墓地眼中終于被注入了幾分生氣。

“你是……梁王世子?”

話音剛出,男孩子身邊的女子便撲到男孩身上抱住他。“他是我的兒子。”

林墓這才打量眼前跪着的女子,她身形消瘦,一身黑衣,臉上遮着黑紗,只露出一雙驚恨交加的眼睛。這眼睛怎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林墓:“你是什麽人?”

“我是梁王府的廚娘。”女人的聲音暗啞,似是故意壓抑。

林墓雙眼微咪:“他不是你的兒子。“

男孩子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剛要張嘴,突然被女人捂住。

“來人,既然這個小孩兒是廚娘之子,就把他們兩個都拖下去砍了。”

林墓的吩咐第一個驚到了華都,他呆呆地定在那裏沒動,木法沙留下的幾個人看到華都沒動,也都不敢造次。

“先生……”

華都的話還沒有出口,女人已經抱住男孩,惡狠狠的眼神簡直要殺人。

“你不是這孩子的母親,你也不是府裏的廚娘。”林墓的眼睛死死盯住男孩子。“他是梁王世子,寧令安。”

說着話林墓上前抓住男孩的肩膀要将他拉到自己身邊。女人瘋了一般跳起,手抓向林墓的臉。林墓側頭避開,擡手抓住她的手腕。

“這樣一雙手,怎麽可能是下廚做飯的。”林墓放開男孩的肩膀,一把拽下女人的面紗。

“啊!”女人驚叫,臉扭向一邊,卻還是露出一邊臉頰上長長的傷疤,傷疤從嘴角而上一直穿過臉頰深入耳際,耳朵下方的脖頸上一顆紅痣鮮紅妖冶。

林墓一瞬間驚得目瞪口呆,口中喃喃叫出:“朝雲姐姐!”

還沒等女人反應過來,男孩子“哇”地一聲哭得仿佛河堤崩塌一般。

寧令安就這女人的手喝了一口面湯,他抽了抽鼻子,眼角幹涸的淚留下一道髒兮兮的痕跡。林墓去牽他的手,被他一縮躲開了,林墓柔聲:“小安,我是舅舅。你阿娘是不是跟你提起過?”

小男孩睜着一雙惶恐的大眼睛盯着林墓,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好一會兒,女人輕輕拂過他的後頸,小聲道:“是舅舅,王妃不是說你長得很像舅舅嗎?你看看像不像?”

小男孩的眼裏的光終于變得柔和了些,他看了看林墓,然後對着女人輕輕搖了搖頭。

“朝雲姐姐……”

“林公子不要這麽叫我了,我現在叫莫語,是世……小安的嬷嬷。”柳朝雲啞聲道。

“朝……莫語姐姐,這些年我阿姐,和你都發生了什麽?”想起莫語臉上猙獰的傷疤,林墓有些踟蹰。

莫語臉色陰郁不語,好半天終于說:“我和阿夕在燕人的軍…營裏險些送了性命,是梁,寧令齊救了我們。後來阿夕就……嫁給了他。”

莫語說的如此簡單,林墓卻鼓不起勇氣細問。可是多少疑問依舊萦繞心頭:你們是如何遇到寧令齊的?他怎會如此好心,偏偏就救了你們兩個?

“阿姐為什麽說,他們是在這裏相識的?”林墓終于還是沒有安奈住。

“因為,當年寧令齊曾經作為燕國使節來過豐都城。”

“他來過柳府?當年柳大人是樞密副使……”

“我父親并未與他有任何瓜葛,燕國人早就對他虎視眈眈,意欲除他而後快。”莫語用一雙憤恨地眼睛盯着林墓。

“可是……”

“我聽阿夕說,當年她在這裏等我,卻遇到潛入府中的一個盜賊,她被脅迫放走了那個盜賊。”

“難道那個盜賊就是寧令齊?”

莫語點點頭。

林墓想起,那一年天寧節前,他們來到柳府做客,的确是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情,但是當時因為府中宴客,諸事繁多,盜賊沒有被抓住,卻也沒發現丢失什麽貴重財物,于是就不了了之了。

天寧節是當年褚皇李勉的生辰,當年燕國使節來為褚皇賀壽,可是沒等到歸國卻在豐都被殺,兇犯不知所蹤,朝野震驚。最終導致燕國以此為由兵臨城下,褚國城破亡國,褚人家破人亡。那是林墓不過十歲,雖然年幼卻也記得清楚。難道那個已經死了的燕國使臣便是寧令齊?當年他竟然是詐死。

林墓袖中手掌緊握成拳。燕人早有攻褚之心,故意設計,其心惡毒。想起自己多年來親人俱亡,無家可歸,他心頭的怨恨便洶湧而出。可是,他看一眼莫語身邊的寧令安,這是他阿姐唯一血脈,也是他唯一親人,同樣他也是寧令齊的唯一血脈。只是幼子無罪,他怎麽能知道十三年前的恩怨呢!

林墓咬了咬唇:“華都,你先安置他們住到其他院子吧。”

豐都城破,納蘭軍大勝,設馬帶殘兵護幼帝逃出,卻在城外遭到褚人圍堵,混戰幼帝被殺,設馬倉皇南去,納蘭大軍進駐豐都城,如此河中盡歸納蘭,燕國幾近覆滅,只怕在沒有力量與納蘭抗衡。木法沙嚴令士兵不可驚擾百姓,并貼出告示安撫民心,不過三日,豐都城內便平靜了下來。而這一切林墓都不知曉,他終日枯坐在林夕自盡的那間屋子。

這裏已經被華都找人弄成了靈堂,兩具屍體都已裝進了棺木,可是林墓卻一句也不說什麽時候下葬,葬在何處。

夜已深,木法沙站在院子裏,屋門沒有關,風吹的燈光瑟瑟搖曳。一個人影被拉得老長,更顯得身形消瘦。

林墓跪在火盆旁,一張一張地将紙錢投入火盆。忽地只覺一個影子照在頭頂,宛如烏雲蓋頂,随即影子蹲下身來,一件鬥篷落在林墓肩頭。

“夜裏涼,怎麽穿這麽少。”木法沙帶着磁性的聲音在這靜匿的夜裏格外沉厚。

林墓沒有理,繼續燒着手中的紙錢。

“華都說你一直沒有睡過,你這樣身體受不了。”

林墓依舊不吭聲。

木法沙跪下來,兩手抓住林墓的肩膀。

林墓突然猛地推了他一把,兇狠地盯着木法沙咆哮:“你抓住我幹嘛?如果不是你,我阿姐怎麽會死?”

木法沙沒有松手,依舊緊緊抓着林墓。林墓更加憤怒地掙紮:“如果我抓住了她,她就不會把毒藥喝下去,我就還有阿姐,現在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高興了吧?我不想看見你,你滾!”

林墓扭頭按住木法沙的手狠狠咬了上去,一股血腥味充斥在整個口腔,淚水流過他的臉頰,灑在木法沙的手背上,木法沙咬緊牙,沒有抽回手臂。他用另一條臂膀環住林墓,林墓松了口,木法沙将他的頭埋進自己的懷中。

“這到底是為什麽?老天既然讓我找到阿姐,為什麽連一點兒時間都不留給我們,還要讓她死在我的面前?還要讓我看到她是為了那個害死我們爹娘的燕賊而死。”林墓哭的渾身顫抖。連日心中郁結的悔與恨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宣洩的出口,再也無法抑制。

木法沙什麽也沒說,只是任由林墓捶打着自己。終于林墓哭累了,倚着木法沙的肩膀坐在靈堂之中

“十三年前,也是這座城,她不告而別,我一直怨恨她丢下我,讓我一個人怎麽活下去,可是,她要怎麽活下去,她為了保護我,根本就沒打算活。如今,她臨死,我都還在責備她,為什麽跟仇人在一起,可是她不跟仇人在一起能怎麽樣?她可能早就死了,我連見都再也見不到她了。我為什麽要指責她?我也配指責她!這個世界有沒有天理,大褚那麽多的男人要讓女人去抵罪。”林墓擡起手狠狠抽在自己的臉上。

“阿衫!”

“你叫什麽?你叫誰?”林墓擡起眼睛瞪着木法沙。

“阿杉,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你……”

“我不叫林杉,林杉早就死了,我的心裏是三座墳,是我阿爹阿娘,還有阿姐的墳。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你有,你還有我。”木法沙拽住林墓那只打自己的手,聲音裏帶着溫柔的懇求。

林墓雙眸通紅,滿面淚痕地看着眼前的人:“你?”

木法沙擡手輕輕抹去林墓臉上的淚水,可是淚水太多太急,他俯下頭,将唇印在林墓的臉頰上,淚水流進他的嘴裏,又鹹又苦,他向下含住林墓的唇,輕柔地吸吮這唇上的淚。

或許是這幾日幾乎不見天日,又或許是被木法沙吻的太久,林墓只覺頭暈目眩,随即雙腳懸空被打橫抱了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放到床榻上的瞬間,便意識模糊了,他太累了,簡直一刻也沒有耽誤就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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