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幻境
幻境
真要論起來,其實合歡宗與煙花地還是有些淵源的,同是用美色斂財,低等的就是青樓,做是的皮肉生意。高等的是合歡宗,靠的是手段和謀略。
她們祖上其實同出一脈,但在一天天的發展中,青樓漸漸成為了沒有門檻的生意,莫說是道義,就連本心都丢了。
于是合歡宗就将她們剔除了出去。
青樓也樂得松了缰繩,自撒歡去了。
雖然割了席,但很多流傳下來的規矩卻沒變,因做事用是的美色,所以不論多小心的人,都有失身的風險。
于是祖師就立下一個規矩,凡入行來的,不管是有多麽着急複仇或用錢,都必須足了十五歲及笄,這也是民間女子可以婚配的年齡。
當初原雪入門時十四歲,三個月後過了生辰,才被允許下山做事,所以她被慕扶柳一提醒,立刻就會意了。
原風原雨被賣時是十二歲,過了三年,今年正好是十五歲,若是還沒過生辰,那就不足年齡,不能接客。
所以,還來得及。
原柯雖然沒懂什麽意思,但也迅速擦幹了淚,從床底拖出一個瓦罐來抱在懷裏,道了一句走吧。
那裏面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三人出了門,只見夜色已至,蓮青衣正牽了馬匹等在門外,似乎是在等着她們出來。
慕扶柳心道奇了,她能未蔔先知
上了車坐定了,蓮青衣沒進轎子裏,就坐在馬車外面的條凳上馭馬,慕扶柳心中好奇,便也坐在凳子上不開口,就想看看自己不說,蓮青衣能把目的地設到哪兒去。
誰知蓮青衣低頭瞟她一眼,悠悠說出一句: “東原縣。”
慕扶柳忍不住道: “你怎麽知道的”
蓮青衣笑了一笑,道: “我人雖然沒進去,卻聽得到你們的話,此去是要解救原氏姐妹,是也不是”
慕扶柳只好點點頭,又道: “抱歉,原本以為把人送回來就好了,誰知又牽扯出這麽多,你本是要回去超度那些人的,這下子一耽誤,又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無事,我已聯絡了宗門,讓她們代為超度。”蓮青衣淡淡道。 “況且,你我都是當事人,豈有你道歉的道理,便是你不說,我也要插手管一管。”
慕扶柳擡頭看去,蓮青衣神情自若,仿佛在說一件無比自然的事。這件放在平常人家是滅頂之災的事,她只要揮揮手,就能不費吹灰之力解決。
不得了,怎麽覺得她這麽可靠
慕扶柳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腦子一熱,就用腦袋蹭了蹭對方。
蓮青衣感覺到自己腰間一熱,低頭去看,就見貓兒正耷拉着耳朵,用腦袋輕輕蹭她的身體。
從她的角度看來,剛好可以看到對方閉着的眼睛,那眼睛十分漂亮,有完美的弧度和黑色的眼線,睜着的時候有些勾人,閉着的時候卻是另一種味道,叫人忍不住猜測,若是化成了人形,那雙眼會是什麽模樣。
溫暖的皮毛隔着衣服刺進來,有些癢,但蓮青衣沒注意到,她牽着缰繩的手微頓,不由問出一個問題: “你以前……有過人形的時候嗎”
這話雖是随口一問,但蓮青衣心中也确有疑惑,因為踏雪根本不像個一歲的小貓,她表現得太像個人了,若是沒有在社會裏生活過的經歷,絕不可能這麽熟練。
甚至就連一些比較書面的用詞,都用得恰如其分,這說明她至少是受過系統的教育的,出身不會太低。
她還懂得用計去詐原柯,和青樓裏的一些規矩,說明她并非孩童,至少是十幾歲的光景。
慕扶柳正開心地蹭着,就聽到這麽一句,也怪她自己心虛,立刻就停了動作,幹笑了兩聲: “怎麽這麽說”
她心跳如擂鼓,難道蓮青衣看出了什麽
又或者,因為那兩句師姐,她猜到了自己是合歡宗的人
合歡宗近來死的人不多,若是她有心去查,必定能知道自己的死訊,再多做聯想,定到自己身上也不是難事。
慕扶柳越想越覺得心驚,她的身份被別人知道倒不怕,唯獨害怕蓮青衣知道,那樣的話,對方一定會大肆嘲笑,就算不笑,也一定在心裏奚落她。
她擡頭朝蓮青衣的臉上看去,對方無甚表情,也看不出什麽情緒。
然後對方開了口: “倒沒其他意思,只是,你不太像只小貓,小貓好像要更……更活潑些。”
蓮青衣斟酌了一陣,才說出這麽個詞。
慕扶柳愣了愣,才意識到自己是多慮了,不由輕松了些,道: “我才不是那種會追自己尾巴的傻子呢,想看我犯傻給你逗樂,想都別想!”
蓮青衣想了想那個場景,不由莞爾一笑。
她這一笑發自真心,襯着馬車兩邊昏黃的風燈,恰似一張美人的畫卷,慕扶柳不由看得呆了,脫口道: “你生得真好看。”
夜深人靜,蟲鳴都歇了,她這一聲雖輕,卻無比清晰,在蓮青衣的耳邊繞了許久。
蓮青衣沒有答,只紅了耳根。
自小,她就知道自己生得好,因為身邊人都這樣說,但這樣的誇獎多了,她覺得有些無趣,想着要是別人能更注意自己的才華就好了。
這個願望,在她做聖女以後,實現了。
好看,與聖女的身份相悖。
她可以慈祥,可以莊重,可以悲憫,可偏偏不能被誇好看,這是對她身份的輕視,可以說,做聖女最不重要的就是容貌。
可她到底是個年輕的女子,又怎會不想被這麽誇獎
這一聲不帶任何目的的誇獎,像一縷春風,悄悄繞開她聖女這層身份,打開她的心房,讓她的心軟成了一灘水。
慕扶柳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說,也沒想到蓮青衣會是這個反應,她僵硬地立在凳子上,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奇怪了。
這個時候,好像說什麽都很暧昧。
就這麽如芒在背地等了一陣,忽聽遠處傳來幾聲呼哨的聲音,這聲音有些像鳥鳴,只是更尖利些,第一聲一起,頓時就有四面八方的呼應起來。
一時間,似乎漫天遍野都是這聲響。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有些疑惑,但她們都有共識,知道荒郊野嶺起了異狀,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蓮青衣立刻松了缰繩,起身朝四面望了一圈,奈何此時已是深夜,除了漆黑的夜色什麽都看不到。
慕扶柳也跑進轎廂,将熟睡的原柯叫醒,若是真有什麽事,也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原柯迷迷糊糊揉着眼起來,聽了一陣,突然說: “這是馬賊的口哨,咱們應該是進了他們的地盤了,可是去東原縣的路都是大路,怎麽會有馬賊……”
他的話完沒說還,就被慕扶柳一腳給踢偏了臉,接着,一道利箭穿破馬蓬,擦着他的脖子刺了進來。
原柯吓出一身冷汗,摸了摸脖子,發現沒出血,這才松了口氣。
“這裏不安全,我們棄車吧。”
蓮青衣掀開簾子說了一聲,這期間還擋開了兩道來自不同方向的飛箭,衆人齊齊點頭,這馬車雖然移動得還算快,但目标太大,很容易做了活靶子。
等人全下了車,蓮青衣揮手切斷了馬套,将原柯和踏雪扶上馬背,道: “靈駒識路,你們先走。”
慕扶柳急道: “你也上來啊!”
蓮青衣卻沒回答,只飛身返了回去。
慕扶柳乘着風站在馬背上,看着她醒目的白色衣衫漸漸遠去,一種說不清楚的難過翻了上來,這是這麽多天來,兩人的第一次分別。
如果不是切身體驗,她絕不會想到,與蓮青衣分開,竟然是這麽痛苦的一件事。
蓮青衣會很快回來嗎,會不會遭遇不測
那些馬賊雖然只是凡人,但畢竟人數占優,她就這麽只身前去,會不會力有不逮
一大堆糟糕的猜想接二連三闖進她的腦海,她恨不得現在就從馬上跳下去,到蓮青衣的身邊。
就算是有危險,她也想和對方一起。
“你別盯着那邊看了,馬賊不是聖女的對手。”靈駒突然道。 “倒是你,這麽小小一只,又沒能力自保,還是跟在我身邊安全些。”
慕扶柳這才歇了心思,道: “可這裏怎會有馬賊”聽原柯剛才的話,去往東原縣的大路應該是有專人管理的,絕不可能出現馬賊這樣的強盜,難道他們不怕被官府剿滅嗎
就算官府再怎麽無能,也不會任由強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為非作惡吧
靈駒沒有答話,原柯以為是問他,也搖了搖頭。
慕扶柳心裏突然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來,自從下山以來,她們就常遇上些預料之外的事,馬賊這件事雖不難解決,但卻是個不祥之兆,仿佛是上天在提醒她們,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解決。
想了一陣,慕扶柳不由苦笑搖頭。
她在想什麽,怎麽能把問題推到老天身上呢,就算真有命運這一說,那她這個帶着記憶轉世的人算是怎麽回事
不管前路如何,她都會盡自己所能。
騎着靈駒奔了半夜,天蒙蒙亮時,幾人總算見到了東原縣的城門,因為起了大霧,有些看不清前路,所以靈駒也放慢了速度,一直小跑到城門前才停下來。
“現在不到卯時,城門應該還沒開。”原柯道。 “我們先在這裏等等那位聖女吧。”
慕扶柳也正有此意,便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其實昨晚她并非沒有安排,臨走前,她讓師姐跟上了蓮青衣,一旦對方有什麽危險,就趕快來給她報信。
因為師姐是魂魄,不會有任何危險,所以很适合做這個差事。
她提心吊膽等了一夜,也沒等來師姐,于是猜測應該是沒出什麽事,最大的可能是她們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兩人一馬立在原地看着來路,絲毫沒有發現自己身後本該緊閉的城門不知何時竟然開了,而且裏面一直在往出湧着濃烈的白霧。
這白霧一眼看去就像是普通的霧氣,但移動起來卻像有生命力,一直蔓延到他們的身後,它似乎有些忌憚靈駒,分成兩股分別朝着兩人身上貼去。
慕扶柳蹲坐在地上,突然感覺自己的後背涼了一涼,她回頭看去,只見剛才還稀薄的霧氣不知何時變得極度濃厚,幾乎快要怼到她臉上來了,睜眼看去,完全什麽都看不見。
她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突然感覺周身一涼,那股白霧裹挾在她身上,将她托離了地面,接着勁風驟起,她被風迷了眼,連忙閉了一閉,可就是這麽短暫的瞬間之內,她再睜眼就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城門外了。
展現在她眼前的,仿佛一卷彩色的水墨畫,一切都霧蒙蒙的,長街,矮樓,燈籠,在夜色下看不清楚,反而美到了極致。
慕扶柳望了望天,心道奇怪,剛才還是淩晨,怎麽突然又成了傍晚
這到底是哪裏
她想找個人問問,卻發現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濕漉漉的青石板倒映着她的面容,那是一張茫然到極點的臉。
也是一張熟悉到極點的臉。
那是她自己,她的前世,被苛刻的師尊稱作是空有美貌的,作為合歡宗小師妹的自己。
她變回人形了。
慕扶柳非常驚訝,她捏了捏自己的臉,很疼,并不是做夢,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發現自己還穿着當年的那件紅衣。
可她的屍體,不是已經下葬了嗎
她滿腦子的疑惑,心知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怪事,可眼下她實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樣的怪事,能讓她這個死人又回到世上。
紅色的燈籠挂滿了兩邊的屋檐,一路鋪陳下去,像是指路的路引,慕扶柳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硬着頭皮順着小路走下去。
走了一陣,她就聽到前面似乎有人聲。
吵吵嚷嚷的,像是有無數人在叫賣,她忍不住加快步伐,朝着人聲鼎沸的方向奔去,可等她拐過彎去,那聲音卻戛然而止。
天地間又只剩她一個人。
和一個小姑娘的哀哭之聲。
因為這兩個聲音的轉換太突兀,立刻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順着哭聲找過去,發現這次的聲音沒有消失,一間舊屋的屋檐下,果真蹲着一個肩膀聳動的女童。
看她的身量,頂多十二三歲,瘦巴巴的,一看就營養不良,慕扶柳盯着看了一陣,才鼓起勇氣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姑娘,你哭什麽”
那女童停止了聳動,但卻沒有擡頭,只悶聲道: “我哭自己命苦呀。”
“怎麽命苦了,跟姐姐說說,說不定我能幫你呢”慕扶柳邊說邊往自己腰間摸去,果然,自己一直備在身上的百寶囊還在,裏面有她攢下的月例,要解決這孩子的困難應該不是問題。
“我從小就死了爹娘,給賣到這地方來,這裏的人都兇神惡煞,一句話說不對了,就喊打喊殺的,我昨日打掃時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青花的瓷瓶,等會一開張被清點的人發現了,肯定要被打死的。”
小姑娘越說越哭得兇,到了後來甚至嘔了起來,幾乎要把胃都嘔出來了。
慕扶柳心道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一只瓷瓶而已,自己便幫着賠了就是。
“沒事,我這裏有靈石,你拿着賠給他們,就不用挨打了。”說着她從百寶囊裏取出幾塊靈石塞進小姑娘懷裏,又道: “別哭了,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怎麽打破瓶子要受這麽重的懲罰”
小姑娘接了靈石,才停了哭,緩緩擡起頭來。
只一眼,慕扶柳就愣住了。
不沒別的,只是這小姑娘長得過分漂亮,特別是一雙眼睛,雖然哭腫了些,但睫毛濃密眼瞳漆黑,被淚沖洗過後更是黑白分明,淚珠還挂在睫毛上,叫人好不憐愛。
若是換了自己,肯定舍不得對她動粗。
那小姑娘也愣了一愣,道: “姐姐生成這樣,若是我們這裏的人,定能上個頭牌。”
“頭牌”慕扶柳道。 “這是哪裏”
小姑娘展顏一笑,起身牽着慕扶柳往前走了幾步,道: “這裏是醉雲樓呀,姐姐。”
醉雲樓……
慕扶柳擡頭看去,不知何時,剛才還靜悄悄的街道突然喧鬧起來,她們的身前身後全都布滿了行人,他們或笑或說,全都沖着同一個方向走去。
而他們的正前方,伫立着一座金碧輝煌的樓宇,大概有五六層,每一層的四角都挂着一串燈籠,燈籠的顏色并不相同,從下至上越來越深,最深的那串紅得仿佛在滴血,妖豔異常。
“走吧姐姐。”小姑娘見她停下,回頭催促道。 “進來玩玩呀!”
慕扶柳卻搖頭,她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事,雖然一時想不起來,但她很清楚現在不是玩的時候。
對了,她來這裏,是要做什麽來着
是為了救人嗎
好像是,但在救人之前,她還有一件必須做的事。
來到這裏之前,她站在城門外,在等一個人。
……
蓮青衣。
對了,蓮青衣呢
慕扶柳突然有些慌張起來,如果她是在不知不覺中着道進來的,那原柯肯定也不例外,接下來就是蓮青衣和師姐。
就算師姐已經是魂魄不怕危險,但另外兩個人卻是逃不過的,她必須盡快和他們彙合,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裏……明顯并不是真正的醉雲樓。
就在她起了這個念頭的瞬間,周身的繁華突然極速褪色,行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醉雲樓的燈光也全都滅了下去,風聲乍起,吹動道路兩旁的燈籠,發出竹片撞擊房檐發出的沙沙聲。
“姐姐這麽好心,還這麽聰明,實在是太可惜了。”小姑娘突然露出個笑來,道。 “可是你錯了,我并不是要害你。”
然後她突然痛哭起來: “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慕扶柳剛要問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所有的景色連同小姑娘都在她眼前漸漸遠去,化成了一個點,那個點耀眼無比,慕扶柳伸出手遮了遮,接着,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一開始的青石板街。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發現一切還和剛才一樣,只是這一次,天上下着蒙蒙細雨,她站在雨中,頭發已經被打濕了。
她連忙跑到屋檐下,胡亂拍了拍自己頭上的雨珠,幸好淋濕得不多,衣服還是幹的,不必用體溫來暖。
原本,這裏的天就夠昏暗的了,再加上下雨,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仍是那身裝束,只是百寶囊的口子開着,她探進去摸了摸,也摸不出靈石有沒有少。
但她留了個心眼,這次摸完記了個數下來。雖說這錢不一定能帶出去,但既然在她的包裏,那就是她的錢,不能不清不楚的。
靜等了一陣,也不見雨停,慕扶柳有些煩躁起來,她倒是想去找蓮青衣,只是對方有沒有進城都不知道,她也沒有聯絡對方的法子。
早知道,就要個聯絡的法器過來了。
正在這時,她又聽到了鼎沸的人聲。
慕扶柳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順着找過去,剛才她過去就是遇到了小姑娘,然後看到了那個古怪的醉雲樓,若是這次過去又是同樣的場景該怎麽辦
她是進還是不進呢
想了一會,她決定往反方向走走試試。
既然人聲想把她引過去,那她就偏不讓它們如願,也許朝着反方向就能找到出口。
抱着這樣的想法,慕扶柳朝着人聲的反方向走去,這一路走得天昏地暗,幾乎把她的腳脖子都走斷了,還是沒有見到路的盡頭。
不僅沒有盡頭,甚至連岔路都沒有。
同樣的景色連續不斷,慕扶柳有些看花了眼,她停下來錘了錘腿,疑心自己根本就是鬼打牆了。
因為那熱鬧的人聲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只要她一回頭,就能看到那個轉角。
邪門。
慕扶柳在屋檐下靜立了一會,嘆了口氣——看來她的想法是錯的,反方向根本就沒有路,她只能跟着啓示往前走。
現在想來,剛才正是因為她拒絕了進醉雲樓,才會被傳送回青石板街上來,也許只有進入樓裏,才能有所進展。
于是仍舊沿着剛才的路往前,不一會她就見到了那個小姑娘,一頓安撫後,小姑娘牽着她的手,把她請進了醉雲樓。
雖然聽原柯說過醉雲樓的奢華,但慕扶柳進去的時候,還是被裏面的場景給震吓住了。
這何止是金碧輝煌,簡直是目不暇接。
進門先是兩尊雕像,一個是財神爺,一個是歡喜佛,均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穿過走道掀開珠簾,便是一個極為廣闊的大廳,大廳裏摩肩擦踵,有挎在一起舉止親密的男女,有支起桌子陪玩牌九麻将的妓子,有端着酒壺行色匆匆的侍女,還有高聲叫着要找哪個娘子的客人。
她們這個組合并不奇怪,乍一看就是到處可見的妓子與侍女,所以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姐姐叫什麽名字呀”那小姑娘随手從旁邊經過的侍女盤中取了兩杯酒水,遞給她一杯。 “我叫小七,這酒不苦的,喝吧。”
慕扶柳接過去也沒敢喝,只偷偷倒在一邊的花盆裏,想了想也不便把真名說出來,便道: “我叫踏雪。”
“踏雪”小七嘻嘻笑道。 “怎麽像個貓兒的名我聽說貓兒的四爪若是白的,就稱作踏雪。姐姐莫不是喜歡貓兒,才給自己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人哪能給自己起名,我就叫這個。”慕扶柳道。 “你不是要去賠瓷瓶的錢嗎,怎麽不去了”
小七道: “還早呢,等客人們都玩夠了歸了房,我再去,不然現在過去,少不得要挨一頓好罵,客人要在的話,她們不敢高聲吵鬧,只能饒我。”
她說得在理,慕扶柳也不好催促她帶自己到處去逛,本想趁着逛的機會到處查看一番,這下落了空,只能乖乖靠在樓梯下面,看各色美人抱着客人走來走去。
看了一陣,慕扶柳突然想起,就算不能逛,也能打聽打聽,便道: “你認識原雨嗎”
小七歪了歪頭,道: “誰呀”
“三年前給賣到這兒來的,她們姊妹是雙生女,一個叫原雨一個叫原風,你不認識嗎”
“我才來幾天,哪裏能認識這樣的老人,姐姐來這是找她們的”小七略想了想,道: “我伺候娘子們也有半月了,從來沒見過雙生的娘子,按理說,這樣的特征應該很顯眼,至少媽媽是會拿這個當噱頭攬客的。如果醉雲樓真有這樣的人,我不會聽都沒聽過。”
慕扶柳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若是原家姐妹不在這裏,那她還進來做什麽呢
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
按她們的計算,原風原雨還沒過十五歲生日,自然也不能接客,所以不一定是娘子的身份,也許她們做是的其他差使,小七初來乍到不認識也很正常。
但有一個人,卻是身份固定的。
找到她,就一定能找到原雨她們。
慕扶柳輕咳了咳,道: “那我再問你一個人,花娘子你知道嗎”
小七端着杯子的手一震,顫聲道: “姐姐,那個名字,你絕對不能在這裏提的……”
不能提
“怎麽回事”
“我也是聽人說的啊。”小七把她拉到樓梯下面的隔間裏,确定不會被人聽到,才道: “醉雲樓呢,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只有二層,娘子也不多,反正就是個很普通的青樓。”
随着小七的話,慕扶柳漸漸在腦海裏勾勒出了醉雲樓以前的模樣。與原柯的描述相符,那時的頭牌是花翠兩位娘子,兩人互為對手,經常為了一點小事争得臉紅脖子粗。
後來有一天,兩人又大吵一架,也不知花娘子怎麽想的,竟然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出去,任誰來敲門也不開,就這麽餓了幾天,人人都以為她要把自己餓死了。
就在第七天正午,發生了那件事。
花娘子把自己的房間點着了。
醉雲樓是座木制結構的樓,着火的時候又是白天,所有妓子都正忙着補眠,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大火沿着她的房間蔓延到樓頂,不多時,就把大梁給燒塌了,斷裂的梁木砸下來驚醒了不少人,可已經太遲了,她們被困在醉雲樓裏,喊破喉嚨都無人來救。
更多的人,在睡眠中就被大火奪去了生命。
據說官府來開門時,怎麽都推不開,用鋸子鋸開之後,才發現門內擠滿了想出來的人,他們全都掙紮着哭喊着,被煙塵活活嗆死,因為高溫,離門最近的那些人甚至沾在了門上。
人間慘劇。
慕扶柳目瞪口呆地聽完,半天才道: “可是……這麽大的事……”
這麽大的事,原柯怎麽會不知道
如果真如小七所說,那原風原雨是不是也在那場大火中丢了性命這難道就是……小七沒有聽過她們的原因
慕扶柳不敢再往下想,這個時候她的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原來她的預感沒有出錯,事情真的變得更糟糕了。
如果目标已經失去,那她們來這裏的意義到底還剩下什麽呢
可是……
慕扶柳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她又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小七的話,發現其中有個很奇怪的點。
“你說的這件事,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原柯從那裏回來是三年前的事,即使花娘子第二天就點了房子,那事情也不過過去三年,三年的時間,火災帶來的影響必不可能輕易消失,什麽人會買下這樣的地皮,再在上面蓋一座青樓,居然還叫這個名字呢
就算是最傻的人,也不會犯這樣的忌諱。
小七眨眨眼,道: “二十年前啊。”
此話一出,慕扶柳就愣住了。
二十年前
小七在說什麽,什麽二十年前,原風原雨她們來這裏不過三年,哪裏來的二十年
慕扶柳突然發現,如果小七沒有扯謊,那她所在的這個時空,似乎與自己所熟知的那個并不一致。
這樣一來,所有的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在這個時空裏,花娘子點燃了醉雲樓,她的死亡是确定的,但要說原風原雨也死了,卻倒未必。
有什麽辦法能打聽出當時的死亡名單
只要能比對一番,那真相自明。
“名單沒有,不過……”小七想了想道。 “後廚有位老婆婆,她二十年前就在醉雲樓做工,出事的時候正好出去采買,躲過一劫,我覺得她應該會認識你說的那兩個人。”
慕扶柳放下杯子,道: “走。”
兩人從樓梯下面鑽出來,就要往後廚的方向走,但剛走了兩步,慕扶柳的餘光就瞥到一個身影。
她立時站住了。
好像,是蓮青衣。
但就這麽一個錯身,蓮青衣就失去了蹤影,慕扶柳權衡了一下,起身朝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小七在身後叫了幾聲,也沒叫住她。
慕扶柳心中焦急,不住撥開人群往前擠,可不知怎麽回事,這些人就像故意要妨礙她似的,她越是想往前,就越是跨不過去。
終于,蓮青衣的衣角徹底消失在了人群裏。
慕扶柳只得退了回來,其實她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蓮青衣,但青樓裏的女子大多衣着豔麗,少有穿一身白的,所以那個人的出現十分紮眼。
沒有辦法,只能先去後廚找那位婆婆。
到了後廚,慕扶柳才發現她們來的時機非常不巧,現在正是夜中,醉雲樓客人最多的時候,那位婆婆大概還負責洗菜和切墩,她周旋在幾個大廚之間,手下的活麻利又幹淨,連一絲能插話的空隙都沒有。
小七朝她吐吐舌頭: “我們只好等等了。”
眼下也沒別的辦法,慕扶柳點點頭,在廚房外面的菜地前站定了。
就這麽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廚房的活兒才少了些,小七怯怯地走過去,把那位婆婆給叫了出來。
那位婆婆隔着小七看了看外面的慕扶柳,然後擦了擦手走出來,站到了她的對面。
婆婆的面相有些兇,也不說話,就往那一站,上下掃視了慕扶柳一眼,也看不出是什麽态度。
慕扶柳最不擅長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她斟酌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開口道: “婆婆,您在這兒的時間長,我受累跟您打聽個人,可以嗎”
婆婆點了點頭。
“三……二十年前,有兩個雙生的姑娘,分別叫原風原雨,她們被舅母賣進醉雲樓,後來,不是發生了大火麽,她們是死在那場火中了,還是逃出去了呢”
那婆婆聞言一滞,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慕扶柳,道: “你是什麽人”
她突然開口,聲音粗粝又高昂,吓了慕扶柳一跳,卻不是回答問題,反倒是問起了她問題。
慕扶柳有些無奈,但如今有求于人,就算對方刻意要為難她,她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乖乖道: “我叫踏雪,是從……外面來的。”
“踏雪不是你的真名吧”婆婆哼了一聲。 “你不說真話,還想從我這套話,未免有些看不起人了吧”
“……慕扶柳,這是我的真名。”
那婆婆翻了個白眼,道: “這還差不多,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真誠,只有真心能換真心!”
慕扶柳連連點頭,她最怕的就是這種人,說教起來沒完沒了的,一旦自己有一點不配合的意思,對方就炸了,絕不可能答應她的請求。
說了半晌,婆婆才歇了,道: “你那個問題算是問對了人,那兩位……不是你能打聽的人,她們沒有死,她們就在此處。”
慕扶柳忙道: “那我在哪裏能找到她們呢”
婆婆瞪她一眼,道: “我不是剛說了嗎,這不是你能打聽的!想找她們,還是早點歇了這份心!”
慕扶柳被無緣無故罵了一頓,卻還不能發作,只狠力把脾氣壓了壓,道: “您老行行好,我找他們真有急事……”
可還不等她把話說完,那婆婆就甩甩手,道: “別說了別說了,我忙着呢,沒時間跟你在這磨牙花子,快走!”
說着就推了慕扶柳一把。
她的力氣奇大,這一下差點把慕扶柳推菜地裏去,還是小七扶了一把,才讓她免遭皮肉之苦。
等那婆婆走了,小七才道: “姐姐別氣,她就那個脾氣,也不知是什麽背景,得罪了那麽多人居然沒被攆走,也是一件稀罕事。”
“我不是氣她推我。”慕扶柳晃了晃裙角沾的土,道。 “是氣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怎麽就不能直接說她們在哪兒呢醉雲樓雖不大,但牽扯的人也不少,讓我一個個問過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小七也嘆: “是啊,光娘子就有幾十位,侍女丫頭更是兩倍有餘,再加上灑掃跑腿的各色人員……”
兩人又在菜地旁立了一陣,見果然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能回到大廳裏。
此時大廳裏的人已少了一半,該回房的都回去了,只有搭場子玩牌的還在高聲喊着打點打點。
小七見狀,道: “姐姐,我去找清點的人賠罪,你就在這裏等等我,過一會我帶你找地方休息。”
慕扶柳點頭,目送她走後,才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不一會,就有小二走過來殷勤地詢問她要不要點菜。
她确實有些餓了,便随便點了幾個菜。
酒上來得最早,慕扶柳給自己斟了一杯,聞了聞也沒發現有什麽異味,便小心地抿了一口,發現這酒果然如小七所說,一點都不辣口,是甜絲絲的。
“……慕扶柳”
她正喝着,就聽身前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說着,就有一個人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慕扶柳擡頭一眼,居然是蓮青衣。這可是巧了,剛才她追了半天沒追到,此時沒去找反倒碰了個照面。
正好,她得和對方說說原風原雨還活着的事,如果有了蓮青衣的幫助,找起來應該簡單些。
“真的是你”慕扶柳還沒說話,就聽蓮青衣的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已經……”
慕扶柳一愣,她這才想起來,自己現在不是貓的模樣,也和找人的事毫無聯系,在蓮青衣的眼裏,她只是個已經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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