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

三

三丨恩仇

公子冥的輕功極好，連着幾個提步，客棧已經淹沒在遠處的黑夜裏。

十六被公子冥攬在懷裏，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望着腳下迅速掠過的屋頂，吓得一動不動，死死挂在公子冥身上。

兩人最終停在一座破廟前。踩上結實的地面，十六的一顆心放松下來，涼風吹過，皮膚感到一片涼意，她低下頭，才發現自己的紗衣濕透了。

原本的月白紗衣如今竟是滿袖殷紅，十六擡起衣袖，濃厚的血腥之氣湧入鼻腔。

站在她身旁的公子冥直直倒了下去。

他依舊穿着玄黑色的袍子，浸透了血水也不顯色澤。

如今他倒在地上，十六才趁着月色看清楚，公子冥背後被斬破的衣衫敞開着，長長一道傷口從後背延至腰部，血肉翻飛，猙獰可怖。

寒風刺骨，只穿着單衣的十六被吹得四肢痛麻，卻一動未動。

她站在原處低頭靜靜看着公子冥，一炷香過去了，兩炷香過去了，地上的公子冥始終沒有動作。

十六蹲下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公子冥的側臉。他側臉的皮膚已經透出涼意，冰冷得像一具死屍。

她再伸手試試他的鼻息，感受不到出氣。

猛地站起來，十六踉跄着退出幾步，看着地上的男人，她猛烈地喘息起來，面上的神色從難以置信、慌亂，再到平靜。

十六終于咧開嘴笑起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少女聲嘶力竭的笑聲寂寞地飄蕩在破廟前，攪亂了夜的寂靜，顯得詭異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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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極度歡愉而盡興，卻又帶着說不清的壓抑情緒。

直到咧開的嘴裏嘗到一絲淚水的冰涼，十六才反應過來，自己哭了。

淚水越流越多，她終于停下笑聲，蹲下來，再次去探公子冥的鼻息，依然沒有出氣。

十六怔了怔，站起身愣在原地。

再忍不住，她終于嚎啕大哭。

-

第一次看清公子冥的臉的時候，十六就認出了他。那是她多年夢魇裏滿身血水的惡魔的臉，一輩子都忘不掉。

她跪在他面前時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天寒衫薄，而是因為難以克制的恐懼和仇恨。

她要留在他身邊，她要報仇，她要他的命。

十年前，十六還是霜花宮裏一個打雜的小丫頭，是被宮人撿回宮裏的孤兒。她幸運地得到宮人們的愛護，大家都像她的親人，給了她一處新的家。

那時候她還不叫十六，她叫阿霜，是撿到她的春曦姐起的名字。

可十年前的一場屠殺，狠狠抹殺了十六所擁有的一切。

穿着黑衣的殺手們湧入霜花宮，十六匍匐在宮外的淩霜花叢裏，聽到宮人姐姐們凄厲的慘叫聲。

沖天的火光映亮了黑夜，那一夜的霜花宮恍如白晝，她卻墜入暗無天日的地獄。

十六在轉身逃離的途中遇到了公子冥，還有幾分少年模樣的公子冥穿着和殺手們一樣的黑衣，衣袂和手中劍尖上滴落屬于她的親人們的鮮血。

少年皺着眉頭把劍鋒指向她，凝視她半晌，最終卻又放下，他說：“你走吧。”

語氣是慈悲，卻讓她恨到了極點。

-

從霜花宮逃出來，十六再次成為一無所有的孤童。

淪為乞丐，四處流離，整整十年。想起那個屍骸遍地的夜晚，她恨得發瘋。

已經過了十年，身姿樣貌也多有改變，十六賭公子冥早就不記得自己，可在他面前換上新衣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本能的恐懼顫抖。

可如果一開始，她就知道公子冥是為殺自己而來，十六不知道自己還敢不敢自投死路。

這一路過來，她贏取公子冥的信任，留在他身邊，一次次在吃食裏給他投下各種各樣的毒，卻都沒能讓他死去。

而現在，公子冥終于如她所願死掉了。

本意要殺她的人，最後竟然是為救她而死。

十六低頭看向地上的公子冥，男人背後的可怖傷口依然在流血。

他的傷那麽重，血肉翻出，深可見骨。一路上她因為害怕，死死抱着他的腰身，一定按壓到了他的傷口。

那該有多痛？可他哼都沒哼一聲。

十六蹲下來，大哭着去堵住公子冥傷口處不斷流出的鮮血，卻怎麽也止不住。

她又要失去了。十六抽噎着想，就像多年前的那一晚，她将再次一無所有。

“……閉嘴。”

十六的哭聲猛然噎住了。

公子冥的聲音，又沉又啞：“哭……什麽喪。”

透過迷蒙淚眼，十六看到公子冥移動手臂，撐着地想要起身。

失血太多，他只撐到一半就無力地跌了回去，發出一聲悶哼。

如夢初醒，十六撲過去扶住公子冥，看着他說不出話。眼裏有驚喜，亦有驚懼。

他什麽時候醒的？有沒有聽到她……

公子冥看着她，淺色的眸如常平靜。

“懷裏有藥。扶我……進去。”說完八個字，公子冥又閉上了眼。

十六把公子冥拖進破廟，從他懷裏摸出藥物，灑在他後背的傷口上，又撕開身上的衣服充當紗布，手忙腳亂地給他包紮傷口。

廟裏觀音像的兩旁挂着帷簾，十六跪下向菩薩磕了三個頭，把帷簾扯了下來拍除灰塵，裹住公子冥，又躺下抱緊了公子冥給他取暖。

漫長的一夜，公子冥的體溫從回溫到發燙，又慢慢降至正常。

公子冥醒過來的時候是淩晨，深藍的夜空逐漸褪成淺色，緩緩被升起的朝陽暈上一層金色底邊。

十六趴在他身邊，已經沉睡過去，似乎是做了什麽夢，她輕聲夢呓着：“……春曦姐……”

伸手輕輕撫上十六的額頭，凝過她幾秒，公子冥封住她的穴道，擡頭看向從廟門口走進來的幾個人。

正是昨晚圍攻他們的三人。

其中一個男人一進門就慌忙跪在地上，道：“公子，我不是故意……”

他完全沒有想到，公子冥會突然行動為那女子擋刀。

另一個男人打斷了他的話，急聲質問道：“你為什麽改變主意不殺她？”

公子冥道：“她不是殺害師兄的人。”

“我說你是不是被這小丫頭迷暈了？你……”

“無齊，”止住言語激動的男子，公子冥側頭看向睡夢中的十六：“這一路她多次給我下毒，卻不是春風化雨，只是些三流的毒。”

無齊一愣：“……怎麽會？”

公子冥問：“無齊，你還記得師兄從前每天帶着的手帕嗎？上面繡着什麽？”

“春……”無齊搖搖頭，“那字筆畫太稠，我記不清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公子冥卻喃喃道：“當初我們圍剿上任閣主的時候，師兄不要命一樣沖在最前頭。”

“這我記得。”

無齊不僅記得，他印象深刻：一貫清冷的師兄，竟有那般癫狂嗜殺的模樣，不顧體內發作的蠱毒，一次次不要命地往前沖，簡直像有什麽血海深仇。

公子冥掙紮着起身，攬起一旁的十六道：“送我們回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