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

四

四丨舊緣

客棧裏，老板娘孤身站在櫃臺後，面含淺笑地看着走進來的幾人。待他們走進了客棧，身後的木門無風自關。

老板娘看着公子冥道：“您回來啦。”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跟在公子冥身後的兩個黑衣人突然倒地，無齊連忙運起真氣抵擋。

老板娘緩步從櫃臺後走出來，向着公子冥的方向擡起衣袖，她的聲音不似昨日的滄桑婦人，變得清脆而妖嬈：“既然回來了，那就再別走了！”

話音未落之時，袖中長劍出鞘，如鬼魅般飄逸的身姿瞬間朝着公子冥襲來。

那動作實在太快，一旁的無齊尚未反應過來，公子冥把十六推進無齊懷裏，擡起劍鞘格擋住老板娘的劍勢。

正是危急時刻，公子冥身上有傷，稍稍有些吃力，卻依舊微垂着長眸，淡淡道：“我原本不明白。”

老板娘問：“什麽？”

公子冥伸出手，凝出一股內力在指尖，輕輕點出，老板娘手中的劍瞬間被擊碎，內力沖力未減，襲在她腳邊的木椅上，木椅碎成了粉末。

老板娘神色一凜，搖着頭後退幾步：“這不可能，你中了我的春風化雨，怎麽還能……”

公子冥卻道：“我一直想不通，隕閣高階功法，運行內功便可抵擋百毒。憑師兄的造詣，怎麽會死于毒物。”

“起先我以為是春風化雨毒性太強，但現在看來，”公子冥看向老板娘：“他不過是一心求死。”

一旁的無齊驚訝地看向公子冥。

公子冥看着女人，緩聲道：“你可是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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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凝着他，點了點頭：“難得，你還知道我的名字。”

無齊瞬間怔住了。

他想起來了，怪不得公子冥會問他那個名字。

無齊上前一步，急聲道：“師兄生前随身攜帶着一方手帕，上頭繡着兩字‘春曦’，那可是你贈予他的？”

老板娘神色一變，随即笑問：“是又如何？”

“你有春風化雨，你是霜花宮的人？當年，可是師兄放走了你？”

老板娘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指向無齊：“你想說什麽！”

無齊沉聲道：“圍剿霜花宮之前，師兄說自己遇到了命定之人，那女子送了他手帕作為信物。師兄和前閣主約好，等他為隕閣做完這最後一件事，前閣主便除去師兄的蠱毒，放師兄去和那女子厮守天涯！”

“但圍剿過後，師兄卻再未提過此事。那女子……可是你？”

“你……”老板娘厲聲道：“是又如何！若不是他欺我，從我這裏得到了那手帕，窺破了霜花宮的地圖，我霜花宮怎會一夜之間化為煉獄！”

“霜花宮的地圖，根本不是師兄給的。”無齊道：“要我們去圍剿的貪官一早花錢買通了你們的人，地圖是你們的人自己畫出來的。”

“只怕師兄到那時候才知道，要殺的竟是他在等的人。”

春曦怔在原地，恍然想起那夜男子看見她時，眼中的震驚與悲痛。

頹然倒退幾步，春曦跌倒在地。

-

十年前，公子冥的師兄還不是隕閣閣主，隕閣也還不似今日獨立。

當年的隕閣閣主一心求權，不惜淪為貪官的刀刃走狗，又以蠱毒控制住閣裏衆人，逼迫衆人随自己心意行兇。

随後因霜花宮救助青樓女子妨了貪官享樂，前閣主便依貪官之言圍剿霜花宮。

而在圍剿途中，公子冥私自放走了一個女童。

直到幾月前，已成現任閣主的師兄突然中毒身亡，那毒是霜花宮特有的春風化雨，兇手還在師兄身邊留下了一朵霜花。

霜花宮的宮人早在十年前的夜晚已經被全數殲滅。公子冥心知，唯一有可能逃脫的，便是被他放走的那名女童。

于是公子冥佩劍下山，要殺了那名女童，給師兄報仇。

一路追尋着兇手逃離的路線，他尋到了洛北，卻先遇到了十六。

實則在十六換上新衣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公子冥已經認出，她就是當年逃脫的女童。

但公子冥沒有直接殺死她，他心中有疑。為什麽隕閣最強的師兄會死在這樣一個柔弱少女手裏？

他把她留在身邊，想找出答案。

但多日相處下來，他還沒能得出答案，卻開始疑惑自己的心。

轉頭看向一旁的十六，公子冥軟了眸色，伸手解開她的睡穴。

一旁的老板娘終于揭下面具，露出一張原本的傾城之貌。

春曦擡頭看向公子冥和無齊：“你們既然都知道了，便殺了我，給他報仇吧。”

公子冥未動，一旁的無齊舉起了劍，卻在抵住春曦頸項之後終究停了手。

他是自幼生長在隕閣的孤兒，待他如親兄弟的師兄是他最敬重的人。而他見過師兄最真心的笑容，就是在對着那塊手帕的時候。

無齊放下劍，狠聲道：“我不動你。你的命，是師兄給的！”

春曦聞言一震，舊日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于眼前。

“小曦，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我辦妥帖了，就來霧凝山見你。”

“你想去哪裏，我都陪着你。”

可那天夜裏重逢的時候，男人音容依舊，衣袂發間上卻浸透了她親友的鮮血。

再到幾月前，她蟄伏多年，終得以接近他身旁，他伸手接過了她斟好的毒酒，卻突然側眸笑着問她：“你過得可好？”

彼時春曦正化裝成五旬老妪的模樣，當即低頭回道：“回閣主，老奴過得很好。”

他聞言，高舉杯盞，一飲而盡。

須臾之後，他便在她眼前失了氣息。

原以為是天降良緣，卻不過天意弄人一場。

山盟約空許，亡魂慰佳人。

-

一滴淚水打濕了雲绫錦的袖邊，春曦眸裏的色澤暗淡下去，袖中的手輕輕拈住那根絲線，擡手欲送往自己頸間……

卻被一聲清脆止住了動作。

“春曦姐？！”

轉醒的十六看着客棧中的女人，又驚又喜道：“果然是你，春曦姐！怪不得，你身上的香味那麽熟悉……”

她踉跄地跑過去，沖進春曦懷裏，緊緊抱住她，像是怕春曦再次消失。

春曦匆忙收回袖裏的絲線，唯恐錯傷了懷裏的人，她顫着手回抱住十六：“你真的，是阿霜？姐姐以為，你早就……”

她以為，所有宮人都死在了那個夜晚。

女子的哭聲在客棧裏蔓延，像是失而複得的喜悅，又像是百尋難回的悲恸。

新一輪冬陽已于天際升起，淺金色的光灑過窗棂，映亮一屋喜憂，冷暖相交。

-

無齊等人提前回去處理閣中事物，留下公子冥在客棧裏養傷。而十六一直躲着公子冥，不曾相見。

公子冥兀自養着傷，也未強求去見她。

不論是否自願，他明白自己手上始終沾染着那一份鮮血。是不争的事實。

半月過後，便是離別。

公子冥背着劍走出客棧，和春曦道過別之後，他在客棧外又站了許久，回過頭，依然無人來送。

孤身立于鬧事街頭，繼續靜靜候過一陣子，公子冥終于垂下眸子，轉過身。

但才跨出幾步，一旁的街道傳來一陣喧嘩，一個人影在人群間穿梭着，飛速奔跑了過來，摔倒在公子冥的腳下。

随後那人影迅速伸出手，蔥白小手緊緊扯住了公子冥玄黑色的衣角，拖着甜軟的聲音：“公子，救個命好不好啊？”

怔了怔，公子冥低頭看向趴在地上的某人。

那人輕咳了幾聲，繼續厚臉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又等過半天，頭頂的人卻久久沒有應答，十六終于有些惱怒地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公子冥這才反應過來，舒了一口氣，徹底彎起嘴角。

傳說中，隕閣第二高手公子冥是個眸內凝雪常年無笑的人。

然而此瞬，随着男人輕彎的唇角，喧鬧動亂的街頭恍如一瞬歸寧，天地失色，風止雪霁。

看着地上人發紅的耳尖，公子冥彎腰把人撈起來抱進自己懷裏，答了聲：“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