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虛僞的大人

十七、虛僞的大人

你知不知道你說的話很傷人。

這句話無數次翻出又被咽下，多麽荒謬的理由，如同被狠狠打了一個巴掌，把他打回那個認為人類感情都是僞裝出來的、是虛無的廉價品的小時候。

時征比哥哥時凜小五歲，他們關系很好，父母對時凜很嚴厲也很寵愛，有時凜在的時候家裏總是一片祥和的。直至時凜上了一年級，兩歲的時征總是見證父母吵得面紅耳赤、惡語相向的模樣，當然那時的他還是個只會哭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幼兒，但如此情況延續到他五歲，父母在吵了一個小時候後被他打碎杯子的動靜給中斷，終于意識到小兒子的存在。

他只是口渴想倒水喝，手滑了而已。

時征從此被送到姥姥家，在這裏也過得不太安寧，因為姥姥總說媽媽為了他才沒跟爸爸離婚的。他根本不知道離婚是什麽意思，姥姥跟他說，離婚就是只能跟爸爸或媽媽其中的一個人，他更想不明白了，爸爸媽媽現在沒離婚，但他沒跟他們任何一個人。

姥姥跟姥爺也吵架，不知道為什麽大人總愛吵架，但他們在外人面前又很恩愛的樣子，外人走了誰也不搭理誰，連飯都忘了煮，害他好幾次都餓肚子。

姥姥家後院有一顆琵琶樹，他老愛爬上去摘枇杷揪毛毛蟲，有時候大人找不到他，他會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時凜時不時會來看他，爸爸媽媽也一起來，說要接他回家住幾天。他看到父母不再是那副恨不得殺了對方的表情，他想怪不得小姨總說沒有孩子才是有效緩解家庭矛盾的方法。愉快地度過一個周末，星期一時凜要去上學，但他能睡懶覺，結果模模糊糊又聽到憤怒的、嘲諷的、歇斯底裏的争吵聲。

上小學後他仍住在姥姥家，他結識了一個跟他同歲的鄰居小女孩，大人們總誇她可愛，因為她有瓷白的皮膚跟葡萄一樣的大眼珠子。頭頂皇冠發箍、身穿公主蓬蓬裙，但每天都張大着嘴哈哈大笑，看到姥爺養在後院的鴨子莫名其妙就笑起來，還把雙臂往背後展開學鴨子走路；看到在樹上的蟲子會表情誇張地尖叫，明明離她小小的個子那麽遠。這大概就是姥爺整天罵小姨的不夠矜持吧。

他時常會厚臉皮地跟着明悅去她家吃晚飯，因為他經常被姥姥姥爺遺忘，哪天放學回家家裏沒人那就是剛吵過架。

二年級時他深刻地了解了‘虛僞’這個詞，他想大人們都是虛僞的，他問老師要長到多高才算大人，老師告訴他要十八歲才算大人。姥姥姥爺再次不知所蹤的時候，他再次算了一下，他才八歲，離十八歲還有十年。

他跟明悅說他不想成為大人，會每天跟家人吵架又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會很虛僞。

明悅說她很想快點成為大人，因為大人擁有自由，想做什麽做什麽，不像他們小孩還得每天寫作業。

他吃着明悅媽媽做的肉臊刀削面，真好吃啊，他想成為大人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餓肚子吧。

三年級時他被父母接回家住了，因為家裏有了一位新成員。妹妹的出生就像給生活加了潤滑劑，父母不再吵架了，時征偶爾會看到父母躲着他們三個小孩在角落裏親嘴，小姨說的可能是不對的，有孩子才能有效緩解家庭矛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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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級，明悅跟他抱怨數學太難了，但她英語很好。她總會用一起學習為借口跟他一起回家，其實她是想見時凜，再巴巴地跟他說上幾句話。但這周五時凜遲遲未歸，連時母跟妹妹還有保姆都不在家，他們在時凜的書房寫作業。

“時衡國你對得起這個家麽？你對得起我對得起幾個孩子麽？”

“你阻止我工作，卻說喜歡有上進心有事業心的女人，多可笑！”

“一次又一次我真是受夠了，你們糾糾纏纏十幾年不覺得惡心麽？我成全你們，離婚吧。小佳跟我，我知道你偏愛時凜，他跟你，時征也是你兒子，就算你不樂意也把他養到十八歲吧。”

“閉嘴，你胡說什麽！”

保姆緊張的攔截，跟男人突然厲色的呵斥，讓她察覺有異，轉頭看向書房，小兒子冷漠的看着他們，身後明悅不知所措地抓着他的衣服。

女人呆愣片刻，面色難看更尖銳地諷刺：“怎麽，現在倒來裝好人了？不想破壞兒子心目中你完美的父親形象是吧，他五歲時就被你扔到我媽家，如今裝什麽心疼？你真夠虛僞的。”

是了，大人真是太虛僞了，他們有什麽形象可破壞的呢，都是一群演技拙劣的演員，摘下面具底下的真實面目一個比一個猙獰。

明悅被吓到，還很擔心他會難過。他去廚房拿了餅幹和牛奶，還有她最愛的堅果巧克力，她邊吃邊哭，但作業還是完成了。

時凜回來後看見明悅哭得就像小花貓一樣，問她怎麽回事，她怎麽都不願講，只否認是時征欺負她。

明悅爸爸開小汽車來接她，時征也收拾好書包跟她一起走了，家裏大人竟然沒有一個來挽留他，明悅哭得更厲害了。

明悅被她爸爸哄好後，她輕輕揪着時征的書包帶子，要他教她踩自行車，還說他騎自行車的時候特帥，特別厲害。

他知道明悅在安慰他，但他其實沒有很難過。還是在明悅家蹭飯，明悅媽媽做了臘腸飯跟啤酒土豆鴨塊非常好吃，明悅的哥哥很慷慨地把大鴨腿讓給了他，他們一家四口都給他夾菜，碗裏滿滿當當的，他突然鼻子酸脹。

他再次去了姥姥家住，他覺得很好，因為每天能跟明悅一起騎自行車去上學，路上明悅帶着他練口語，回到家後他教明悅數學，還能吃到一頓相當滿足的晚餐。他從沒見過他們家裏人吵架，他們還會互相說我愛你，想你，他思考是不是這些大人們在他這個小外人面前假裝恩愛，明悅家的大人也是虛僞的嗎。

意歡聽到他小時候被當作皮球一樣被大人踢來踢去，非常生氣。

“他們怎麽能這樣。”

時征無所謂地笑笑。

“但幸好有明悅。”意歡抱着他手臂笑看他。

“嗯，我很感謝她。”

他們一起去了如安寺，爬到一半的時候，意歡提議從這裏開始誰先爬到下一個分叉口，誰就實現對方一個願望。

時征很爽快的答應。才不過五分鐘而已，就聽到他吹了聲口哨，帶着笑意說：“我贏了。”

方向竟是在前方，意歡猛地擡頭看，看見他閑散地站在分叉口位置。大意了，她剛剛明明保持快他幾步的距離埋頭走着，什麽時候他跑前面了？

她願賭服輸：“說吧什麽願望。”

“留着吧，現在沒想到。”

“行。”

意歡不服氣，游戲重置。這回她非常警惕後方的人，犟着牛脾氣一步接一步往上走，連氣都不敢用力喘，因為怕洩氣。

十分鐘後終于見到分叉口，意歡開心地沖上去，站在分叉口才長長舒了口氣，得意地回頭看他。

時征望着她得意洋洋的樣子，噗笑出聲，幫她戴好遮陽帽。

“說吧，什麽願望。”

意歡想了又想，猶豫不決的樣子，“你背我上去。”

他又歡快地笑了，“就這？”他二話不說就把她的小背包還她，然後在她跟前蹲下，整個後背向她展露。

“上來吧。”

“真的？我最近胖了不少，萬一壓的你腿軟，兩個人一起滾下去了怎麽辦。”意歡前一秒還挺不好意思，畢竟這都是上坡的階梯。下一秒就不客氣地手腳并用地攀上他。

時征手勾住她膝蓋彎笑着掂掂她，“不能說男人不行。”

“對對對，你最行。”

才不到七點，路上都沒人，她肆無忌憚地哈哈笑起來。

“你累不累啊？”

他氣息平穩，“不用懷疑我的體力。”

“哦那你厲害。”

“嗯哼，早晚讓你深刻見識。”他故意話裏有話。

“……”

“時征，其實上次你背我，我覺得特別幸福。”

她吐氣在他的耳旁，烤到整個耳朵都火紅。他笑說：“這麽容易滿足？”

就像他，一個鴨腿就很滿足。

“小時候我見到那些坐到大人肩膀上的小孩，就忍不住羨慕。那時每個月都會跟姥姥一起來如安寺，又累又渴，走得慢一點還會被姥姥罵沒用，再看到身邊被大人牽着抱着背着的小孩，眼淚不自覺就流下來了。”

聽她可憐兮兮的說着，時征也跟着一起難受。

“二年級的時候我半夜發高燒，我媽抱着我趕去醫院，我因為不舒服所以一直纏着她，她沒辦法只能抱着我到處跑，挂號、排隊、繳費、輸液，整整一夜。結果第二天我睡醒在床上，聽到姥姥念叨我媽因為我把腰弄傷了，讓她別忙活在家喂點藥蒙被子出一身汗就好了，自己找罪受非得上醫院花錢。”

還說女娃命硬得很，沒這麽容易死掉，她小時候從山上滾了下去，腰被樹樁撞到，完全沒事，生的兩個女兒也是，好養活得很，只要能填飽肚子啥都吃，有的吃就不錯了，大把人餓死的。外人都說兩女兒太瘦了，但還不是家務農活樣樣能幹。男孩不行，男娃就比女娃金貴，她三個兒子都體弱，她一直奶到兩歲，之後還得時不時吃雞蛋補身子，不然老愛生病。

“只要你沒胖到兩百斤基本沒什麽問題，我腰好得很。”

他聲線平緩，讓人安心、信任、有安全感。意歡靠在他的肩膀上，享受片刻的寧靜與美好

“好了，放我下來吧。”

“我能背你到頂上。”他對于她對他的質疑跟輕視很是不滿。

“我知道，但我怕被神仙們看到了，會懷疑我不夠決心連這點路都走不了，不幫我實現願望怎麽辦。”

時征被折服，放她下來，把她的小背包拿過，一手牽着她繼續往上走。

下山的時候時征問她許了什麽願，意歡神神秘秘地說不可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