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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原,懷楓谷,楓葉正紅。

陸汀站在如火的楓林中,神色冷凝,雪色的肌膚與鮮紅的風景相映襯,十分炫目。

很久沒回來過了。他想,久到都有點兒算不清楚時間了。

仿佛是轉眼之間,卻已是過了一個輪回。

他低下頭,掌心中一只雛鳥形狀的空明鑒指針指向前方。

一片楓葉掙脫枝頭,飄飄蕩蕩朝着他的肩頭落下。

還未及身,一股無形的力量将它斜斜彈開,接着,樹下的人便不見了蹤跡。

舊地的風景很美,但陸汀不是來緬懷的——

他,是來殺人的。

那一片楓葉悵然,緩緩落在他剛剛站過的空地上。

空明鑒一路引着陸汀往前,沒過多久便有了反應。

目标人物就在前方,肉眼可見。

陸汀極目望過去,一路向北延伸的官道上,有幾匹馬緩緩前行。

最前頭的一位,馬匹高大健碩,一身寶藍色的錦袍在斜陽下隐隐泛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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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三位一看就是随從護衛,看似散散地跟在一旁,其實隐隐成輝映的陣勢,将前頭那位保護了起來。

而在這四人四馬旁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是一身粗布的黑衣裳,馬匹幹黃精瘦。

這人這馬透出了濃濃的寒酸氣,偏偏還與那高頭大馬的富貴公子并駕齊驅,着實讓人感到驚奇。

當然,陸汀并沒有驚奇。

他只是再次低頭确認了空明鑒的指引。

沒錯了,目标人物就是那背影消瘦的窮小子。

陸汀腳下不停,穩着身形不遠不近地跟着,眼睛牢牢定在那人背後,恨不得盯出一個窟窿來。

忽然,那人似乎有所察覺,竟慢慢轉過了頭來。

眉目清朗,少年模樣,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

陸汀輕易地隐去了身形,将這人看了個仔細。

“啧啧啧,竟是栽在了一個毛頭小子手裏嗎?”陸汀暗暗思忖。

這個“栽”,說的是他前世身死的事情。

前一世,他原本在鳳栖山的魔宮裏過得好好的,跟整個雲洲大陸井水不犯河水。

誰知道眼前這個小子風光得勢了以後,帶足了人馬逼近到鳳栖山下,派人送了一封信上山,說什麽要求見,要講和。

陸汀根本就不想搭理,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使陰招,不但在信上做了手腳,連他的落梧宮裏頭,都被這人早早地安插了奸細。

就那樣裏應外合,讓陸汀防不勝防,着了詭道,就此一命嗚呼。

好在蒼天有眼,知道陸汀死不瞑目,竟讓他逆溯而生,再睜眼回到了死時的五年之前。

确定自己重生之後,陸汀幾乎沒怎麽花時間考慮,連落梧宮裏的奸細都沒處理,就先來找這個罪魁禍首了。

“秦兄弟,你看什麽呢?” 那高頭大馬的公子好奇跟着回頭看,結果除了清風吹拂着野草,再沒有別的,于是問道。

“沒什麽。”少年狐疑地轉回頭去,說:“可能是我聽錯了。”

那貴公子卻忽然拉了缰繩,安靜了一下側耳傾聽:“你沒聽錯,有人在哭。”

的确是哭聲,陸汀一早就聽到了,在稍遠處的樹林裏,哭聲蒼老沙啞,透露着哀恸悲傷,應該是個老翁。

華服公子催動坐騎:“去看看。”

他一動他的手下自然也一并跟着循聲而去。

只有這黑衣瘦馬的少年沒有立刻前行,而是再一次回轉了頭,在空闊的山野間遙遙回望。

他的眼眸漆黑如墨,閃爍着隐隐的精光。

但他還是沒能看到隐了身形的陸汀,最後只好放棄,轉回身打馬向前奔去。

陸汀無聲無息地跟上去,還在心裏默默念叨了一遍。

“姓秦……是他沒錯了。”

雲洲大陸未來的伏魔大将軍,姓秦名征。

秦征很快跟上貴公子,然後找到了哭聲的來源。

一個須發半白的老頭兒正靠坐在一顆樹下嚎啕大哭,懷裏還緊緊地抱着個什麽東西。

華服貴公子下了馬,走到那老頭跟前,問道:“老人家,何事傷心?”

那老頭兒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聽見詢問才擡起頭,一看到貴公子立刻激動起來,伸了一只手就要去扯貴公子的衣袍,急急問道:“你有沒有看見我兒子?有沒有看到啊?”

旁邊貴公子的侍衛手腳伶俐地把老頭的手擋住,以防他冒犯他家主子。

華服公子擺手示意護衛不必如此,他聽了老頭兒的話很是同情:“原來老人家的孩子丢了麽?”

說完他看見老頭兒懷裏緊緊摟着的是一只小鞋,恻隐之心更重,又問:“孩子在哪兒丢的?丢多久了?”

老頭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渾濁的淚水,嗚咽着說:“就是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的琦兒和瑾兒,就在家裏啊,一轉眼就不見了……你們有沒有看到?有沒有看到我的琦兒和瑾兒?”

華服公子更是吃驚:“竟是一丢丢了兩個嗎?”

他說完不由轉頭去看下馬走上前來的秦征:“這、這也太可憐了吧?”

秦征一臉肅然說道:“昨晚丢的,今天抓着緊地找,興許還能找到。兩個小孩子,能走多遠?”

華服公子連連點頭:“對對對,秦兄弟說得對。老人家,你可以給我們指個方向範圍,我們騎馬快,四處幫你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得回來。”

不等怔怔愣愣的老頭兒說什麽,忽見遠處有一群人匆匆跑過來,為首的那人看見老人就急急叫道:“爹……”

原來是老頭兒的大兒子找過來了。

大兒子一邊跑一邊在嘴裏埋怨:“你身子不好就別亂跑了,我一邊找弟弟一邊還得挂着你怕你出事……”

那老頭兒哪裏顧得上大兒子的數落,扶着樹顫顫巍巍站起來焦心地問:“找到了沒?”

大兒子這時走到了近前,臉色戚然,搖了搖頭說道:“都找遍了,沒找到。”

老頭兒一聽這話,滿懷的傷痛和失望湧上心頭,噎得一口氣喘不過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頭兒的大兒子頓時慌了手腳,抱着他爹慌忙亂叫。

華服公子熱心腸,見老頭這樣忙吩咐手下上前幫忙。

沒等他手下動作,秦征就已經飛速出了手,手指帶着勁風在老頭兒胸口處點了兩下,然後又掏出一個瓷瓶倒了一顆小小的藥丸,捏着老頭兒的下巴給喂了進去。

不消片刻,那老頭兒一聲悶哼,醒了過來,只是整個人又是悲切又是傷心,虛弱得很。

老頭兒的兒子忙對秦征道謝。

秦征擺了擺手,大方地把手裏的整個瓷瓶遞給了老頭的大兒子,說:“ 令尊心中傷痛惶急,怕一時難解,這藥可以平心凝氣,收着備用吧!””

說完他也不等老頭兒子道謝,便又問:“眼看就要日落,找孩子還是要抓緊時間。哦,對了,此地應屬北寨堡的管轄範圍,你們可曾去報官?”

老頭的兒子點頭:“已經着人去了,只是……這一時半會兒的,堡主大人怕是來不及理會這等小事。”

一旁聽着的華服公子立刻怒了:“這怎麽是小事?兩個小孩子,兩條人命呢!”

說着他頓了下,略一沉思,吩咐手下說:“阿大阿二你們兩個留在這裏幫忙找孩子,阿三跟我去北寨堡找徐春藤,讓他立刻廣派人手,幫忙一起找。”

三個護衛異口同聲叫道:“主子!”

他們是主人的貼身護衛,肩上擔子千斤重,怎麽可能離開主子去幫着找什麽小孩兒。

一萬個小孩兒也比不上他們主子的安危重要。

華服公子一瞪眼,剛想要強制命令這三個不聽命令的狗奴才,就聽一旁秦征說道:“雲兄此地不熟,還是帶上護衛比較好,要是你路上出些叉子,反而更加耽誤時間。這裏就由我留下來好了,我會幫着一起找那兩個孩子的下落的。”

這雲姓公子和秦征是半道遇上的,當時雲公子遇上危機,多虧了秦征出手相救。

之後他們便結伴而行,雖然認識不久,但雲公子卻對秦征十分信服。

這時候他聽秦征這麽說,痛快地答應一聲,也不廢話,回身上馬,帶上三個護衛朝着北寨堡的方向疾馳而去了。

秦征看着雲公子離去,轉頭時瞧見老頭大兒子的臉色有些陰沉。

“哦,這位雲公子是我在半道結識的,聽說家裏是做大官的,有他幫忙,令弟一定可以找回來。”

大兒子忙垂了眼點頭:“那就太好了,太好了。”

秦征這話連老頭那渾濁的眼睛裏閃出了光芒來,接着又是兩行淚水蜿蜒而下,看來的确是心疼兩個小兒子疼得厲害了。

孩子還是要找,只是天色将晚,老頭兒需要送回去,一群從昨夜開始一直不停歇幫着四處小孩子的下人和鄉裏也都需要回去歇口氣。

本來熱心腸要幫着找孩子的秦征也不怎麽着急,他對老頭兒兒子先回去吃些東西的提議沒有反對,跟随着大家夥兒一道往住處走去。

這一處地方叫做連家莊,而這連老爺子是連家莊的大戶。

秦征路着連老爺的大兒子連生,一起進了連家的大宅。

連生一路背着老父親,不肯假手下人,到了家又忙前忙後地一通安頓。

等把老爺子徹底安排好,這才騰出空閑來招待秦征。

“連公子真是孝順。”秦征看着被汗水打濕衣裳的連生贊嘆道。

連生謙虛搖頭,又忙吩咐廚房造飯。

家中有禍事,廚房的下人之前也都一起幫着找孩子去了,這時候都累得夠嗆,一時間竟也拿不出什麽好酒好菜來招待,只做了些家常小菜。

連公子于是對招待不周深感抱歉。

“不必客氣,吃飽就行。”秦征一邊說,一邊拿起碗筷認真地吃了起來。

一直隐身在旁的陸汀忍不住翻起白眼。

明明之前這姓秦的說什麽天色将晚,找孩子要抓緊時間。

怎麽他這一路跟着連家人回來,也沒問孩子丢失的詳情,更沒有真心誠意着急的樣子。

這時候居然還端坐着吃起飯來,而且一口一口吃得那叫一個細嚼慢咽,生怕噎着似得。

陸汀叉了手,無聲地倚靠着牆壁,開始掐着漏鐘幫秦征計算:

我倒是要看看,你這頓飯要吃多久?

……

秦征這頓飯吃得真是挺久,而且還吃得特別幹淨,最後一粒米、最後一片菜葉都劃拉着吃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一位是從哪個遭了災的地方逃難來的災民呢!

陸汀冷眼旁觀。

終于,這姓秦的總算是把碗筷放下了。

一旁作陪的連生忙端正了身體,側耳專注,準備好了這位秦公子向他發問關于兩個弟弟走丢的詳情。

卻聽秦征開口問道:“呃……可否勞駕幫我準備一張床?”

連大公子:“……??”

秦征臉上露出些不太好意思的神情,雖然陸汀覺得他只不過是在裝着不好意思而已。

“不瞞連公子,我這人有個怪癖,吃飽了飯就要睡上一覺,如果不能睡就容易變得瘋瘋癫癫,所以……”

他頓了頓,又把臉模樣一變,變得坦蕩而又真誠,說道:“當然,如果連公子覺得不方便,在下絕對不會勉強,我自己出去找個地方眯一會兒也成。只是幫忙尋找令弟的事情,可能要耽誤上那麽一時片刻了。”

說着,他還真的要作勢起身。

連生連忙阻攔,說道:“少俠不必如此,我連家雖是鄉野之地,比不得城中富貴,但家中廂房還是多得是。少俠既然有此習慣,只管留下來休息便是了。少俠剛剛救了家父,又有贈藥之恩,怎麽還敢勞煩你為我那兩個淘氣的弟弟操勞。少俠稍坐,我立馬吩咐人幫你收拾出一間幹淨的廂房來。”

秦征拱手倒了謝,倒還真的打起連天的哈欠來,馬上就要倒頭睡去的樣子。

陸汀在一旁看得來了興趣。

他前世在鳳栖山的日子每天都過得逍遙自在,從不愛打聽雲洲大陸的事情。

關于這個不知什麽背景來歷的伏魔大将軍秦征半點兒都不了解。

他是如何異軍突起,有何傳奇故事,到最後是怎麽成為哲雲帝座下第一紅人……這些他也只是在喝酒作樂的時候偶爾聽狐朋狗友們提過那麽一句半句。

具體這人多高多矮,是胖是瘦,是小年輕還是老頭子,有無娶妻生子,更是一概不知。

更別提如今這不知真假的什麽特殊怪癖了。

吃了飯就要睡覺?不睡就發瘋?

陸汀怎麽就那麽不能相信呢!

哦,他一日三餐,還能頓頓吃完就睡?

也沒見他胖成個老母豬的樣子。

想到這兒,忽然有一道剪影從陸汀腦海中一閃而過。

快得他都沒來得及細想,就匆匆跑沒了影蹤。

陸汀也不在意,依舊悄咪咪地隐着身,安靜地看着那秦征不知真假困頓動作。

他心裏想着: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只要你腦袋粘上枕頭,我就讓你有睡無醒。

等連生着下人收拾出了幹淨的房間,再過來叫秦征的時候,發現這人把腦袋耷拉到了飯桌上。

“秦少俠?秦少俠?”連生隔了段距離小心地戳了戳秦征,還堤防着他真的睡不好暴起發瘋。

“……嗯?”

秦征擡起耷拉着的頭,看樣子他還沒到發瘋的邊緣,只是困得雙眼迷離,哈欠一個連着一個,眼淚也一顆接着一顆地往下落,活像是受了多大委屈的鄰家二傻子一樣。

“房間幫你準備好了,少俠速速随我來。”

連生匆忙拉着秦征起身往外走,就怕他突然發瘋。

好在那房間離飯堂不遠,沒走幾步就到了。

連生把人領進去,說了句:“少俠好生歇息。”就趕忙帶上門離開了。

秦征又是一個大哈欠打出去,搞得旁邊的陸汀都被傳染,沒忍住跟着哈了一個,也有點兒困困倦倦的感覺襲上來,吓得他連忙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這才精神起來。

只見秦征半眯着眼睛确認了床鋪的位置,走上前直挺挺地撲了上去。

一眨眼的功夫,均勻悠長的呼吸響起,這人竟是真的睡着了。

陸汀又等了片刻,然後一擡手,打出一道淺紫暗芒,正中秦征的眉心,一閃而沒。

這下,就算秦征是裝睡,也得變成真睡了。

陸汀終于顯出身形來,緩步走近,目光落在少年的半邊側臉上,靜靜打量。

少年的形容削瘦,顯得臉部的線條分外鮮明,鼻梁高挺,眼睫也是長長的,嘴巴被側着的睡姿壓得稍稍嘟了起來。

這讓他看起來非常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陸汀心裏湧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來。

有些……奇妙,不可思議。

這麽一個窮嗖嗖的小東西,除了吃了就是睡,看不出什麽奇特之處。

但誰能想到,在之後的幾年裏,這窮小子将平步青雲,聲名響徹整個雲洲大陸,連京都的帝尊都要禮讓三分呢?

最重要的是,他還不費吹灰之力,結果了陸汀的性命。

多少人想要除之而後快,卻又絲毫沒有辦法對付的大魔頭,就那麽輕易地了結在這個小子手上。

想到這兒,陸汀牙根癢癢,再不磨蹭,垂在身側的掌心聚了淺紫色的魔力,緩緩擡起。

紫色寒光劃破空氣,精準地朝着秦征的脖子斬了下去。

悄無聲息地殺掉,再悄無聲息地收拾好現場。

等連生想起來過來查看的時候,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

就好像,這裏從來沒出現過一個叫秦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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