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王宮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葉子在王宮裏看到赤朗奴郕,他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邊放着那朵白檀花,平日裏神采奕奕的他臉上居然有了些許憔悴。

葉子回宮,王宮裏的宮人們都出來了,驚醒了赤朗奴郕,赤朗奴郕看見葉子,行了個禮便走了。葉子叫住他:“四王子。”

赤朗奴郕停下腳步,聽到葉子的聲音:“對不起,辛苦你了。”他回頭望了葉子一眼,牽了牽嘴角,道:“公主見笑了,赤朗奴郕先告辭了。”

葉子吩咐在一旁立侍的宮人帶四王子去休息,然後給赤朗奴郕行了個禮。

葉子知道赤朗奴郕的身份,她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從小到大應該都沒有受過這些委屈,先是被自己拒絕抵毀,然後又背上了逼得公主離宮的罪名。葉子覺得十分愧疚。

葉子回到寝宮,又看到了那件嫁衣,雖然她不想嫁給赤朗奴郕,可是她也不舍得扔了這件嫁衣。

第二日天氣很好,葉子去看了花兒,這一次,葉子遠遠地就看到了站在湖邊的赤朗奴郕,清澈的湖水映得他柔和了許多,他不再是葉子第一次看到的那個張揚而又犀利的勇士了。

葉子走過去,他沒看見葉子,他靜靜地看着湖對面那棵高大的白檀花。

“葉子見過四王子。”葉子向赤朗奴郕行了個禮。

赤朗奴郕這才發現葉子,他轉過身來,給葉子行了個禮,笑了一下,開口道:“公主,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子的。”

葉子笑的有點苦澀,“那日王子見到的是一個叫葉子的普通女子,可是今日在此處的是車師公主啊。”頓了一下,葉子又接着說道:“那四王子也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時的樣子了呀。”

赤朗奴郕背過身去,輕輕笑道:“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是康居國的四王子,是所向無敵從沒打過敗仗的大将軍,可現在我只是赤朗奴郕了。”

葉子聽懂了他的話,他強調所向無敵,強調沒打過敗仗,說明他覺得自己剛剛打了一場敗仗。她讓他受挫了。葉子仍只是笑笑,走上前,站到了赤朗奴郕旁邊,“那日四王子也是站在此處吧,這樣看來對面的白檀花果然無比動人。”

“公主怎麽知道我是看花不是看人?”赤朗奴郕問。

“四王子覺得看花看人有什麽差別?”葉子轉過頭看着赤朗奴郕,接着又道:“只可惜人不如花。”

赤朗奴郕也轉過頭看着葉子:“公主何出此言?”

葉子笑了笑:“你看這白檀花每年都開得這麽盛,可是有多少人能夠年年歲歲、如期而至呢?”

“你又在想他了?”赤朗奴郕的眼神有些黯然。

“什麽?”葉子有些不明白。

“你的心上人。你在想他了是不是?”赤朗奴郕問得很直白。

葉子盯着平靜的湖面,淡淡道:“哪有什麽心上人?”

“我知道一定有,如果沒有,我來提親的時候你的反應怎麽會如此強烈?如果沒有,你怎麽會逃出宮去?如果沒有,你父王怎麽會這麽擔憂?我只是好奇,車師國的公主會喜歡什麽樣的男子。”赤朗奴郕的話一句一句地刺痛着葉子的心。

“我不願意嫁給你,是因為我不想……不想與他人共侍一夫。不論你以後會做國王還是做王爺或者仍然只是個将軍,那樣的日子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自己以後的日子永遠在和別人争,争寵,争權……”葉子試圖轉移赤朗奴郕的注意力。

“我可以只娶你一人。”赤朗奴郕看着葉子:“你不信嗎?”

葉子苦笑道:“王室之中,婚嫁之事哪由得自己作主?你看我父王,他是一國之君,尚且要為了鞏固王權而要我嫁給你,更何況你只是一個王子,你不過也只是和我差不多,等待被安排。”

“是,現在我只是一個王子,可是日後我必定也會為王,到時無人可指使,無人敢不從。”赤朗奴郕有點着急,雖然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只怕為王之後更加身不由己,我只是想嫁一個平凡男子,王宮之外,逍遙自得。你不能成全我麽?”

“王宮裏的人哪有自由,可偏偏,王宮裏的女人都愛自由,你母親……”赤朗奴郕苦笑着,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你跟我講講我母親的事吧。”葉子頓了頓,又接着道:“不要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會信的。”葉子心裏很震驚,但是她表現得這樣氣定神閑。

赤朗奴郕嘆息道:“我本以為我什麽都能給你,可是自由,即使王權在握我也給不了你。”

葉子知道赤朗奴郕故意避開不談自己母親的事,還想再問,可是卻被赤朗奴郕搶在前:“既然如此,我替你向你父親求情,求他不再逼你嫁人,他既然願意解除我們的婚約,說明他很愛你,并非為了鞏固王權,我求求他,或許他會放你遠走高飛。”

葉子一愣,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葉子同赤朗奴郕一起來見古爾莫哲,她不知道赤朗奴郕會怎麽跟自己父親說,更猜不出父親會怎樣決定。

“你想帶葉子走?”古爾莫哲有些驚訝。

“是,希望莫哲叔叔成全。”赤朗奴郕神色淡然。

這人怎麽如此狡猾,方才可不是這樣說的。葉子又驚又氣,一時不知所措。

“無名無分,這如何使得?”古爾莫哲拒絕。

“若是葉子公主願意我給她一個名分,兩國豈非已在籌備婚事,又何至于讓莫哲叔叔這般為難。”

古爾莫哲沒有說話。

“若沒有一段相處,公主如何肯心甘情願同我在一處?”赤朗奴郕又道。

古爾莫哲猶豫了很久,最終答應了赤朗奴郕的要求。

晚上葉子去找了古爾莫哲,葉子終于忍不住哭了:“阿爹,我不想和赤朗奴郕在一起,我喜歡的人是風大哥,是風沐揚,不是赤朗奴郕。”

古爾莫哲大怒:“我絕不會讓你嫁給一個中原人。”

“為什麽?以前有過很多車師公主嫁到中原去的,難道你的眼裏就只有權勢嗎?什麽都比我的幸福重要……”葉子哭得更厲害。

“那不一樣,所有公主都可以,就是你不可以。”古爾莫哲雖然沒有讓步,可是語氣已經緩和了許多。

“我知道,你是怕日後哥哥們會篡位,所以你讓我嫁給赤朗奴郕,他是康居國王子,又是一名大将,可以震懾他們,好保證你的權力。是吧?”葉子突然說了這些年來都不敢說的話。

古爾莫哲皺着眉頭:“是,格赫和辛初确實野心勃勃,可是我的王位早晚是他們的,你嫁給赤朗奴郕,他可以保護你,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敢傷害你。”

“他們是我哥哥,他們不會傷害我。”

“葉子,王位之争,親兄弟都會反目成仇。”

葉子知道父親是為自己好,她冷靜了一些,問:“只是因為這樣嗎?那阿娘呢?”

古爾莫哲轉過身背對着葉子:“時候已不早了,你該回去休息了。”

葉子見父親避而不談,知道此事一定有內情,于是心中做了決定。

次日,赤朗奴郕如約而至,要帶葉子走。

臨行時,古爾莫哲問赤朗奴郕:“你會不會娶葉子?”

赤朗奴郕答:“只要葉子願意,我一定娶她。”

古爾莫哲無奈道:“一定要保護好她。”然後嘆了口氣轉身回了王宮。

王宮外,赤朗奴郕停下馬,問葉子:“你想去哪兒?”

葉子看着赤朗奴郕,眼中沒有什麽情緒,淡然道:“是你跟我父王說要帶我走的,我怎麽知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赤朗奴郕不經意皺了皺眉,然後笑道:“如果你不是有目的,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跟我出來呢?”

葉子低下頭:“我想知道我母親的事。”

赤朗奴郕也低下頭,嘆氣道:“你們家的事情外人怎麽會知道?你應該去問你父王,他說的才可信。”

“如果我能問出來,我就不會來問你了。”葉子嘆了口氣:“我父王從小就告訴我我母親是生我時難産而死,我知道我該相信他,可是我能感覺到不僅僅是這樣的。”

赤朗奴郕擡頭看天,又看着葉子,安慰道:“這種事情,他不跟你說肯定有他的原因,你也不要多想了。”

葉子盯着赤朗奴郕的臉,笑了:“所以,你不會告訴我,是麽?”葉子沒得到赤朗奴郕的回答,她接着道:“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我們回去吧。”

“你跟我出來真的只是為了問你母親的事?你不想去找你的心上人嗎?”赤朗奴郕故意避開了葉子的目光。

葉子笑了,笑容裏看不出喜悅:“算了吧,我放棄了。反正,他,也不喜歡我。”說完,葉子牽着花兒往回走。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他不喜歡你?”

“我願意嫁給你。”

“我不會勉強你,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

葉子愣了愣,輕聲道:“算不上勉強。”

“我希望你是心甘情願,而不是逼不得已。”赤朗奴郕道。

“沒有區別呀,逼不得已總會變成心甘情願的。”葉子臉上擠出笑容。

“真的能心甘情願嗎?你不去見他,他就會是你這輩子最愛的人,你會念念不忘,你會一直活在遺憾之中。”赤朗奴郕望着葉子。

“可是去見了他,也不會有什麽不同。”黯然沉默了片刻,葉子擡頭道:“你把我母親的事告訴我吧,否則我會一直不安心。”

赤朗奴郕皺着眉,嘆了口氣。

“我曾聽說你的母親長得極美,那時候很多男人都希望能夠娶到那樣美麗的女子,但是當時時局混亂,各國王族的人都試圖憑借各種手段獲得權力,都盼着能娶到王族的公主或者是富商的女兒,可惜你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農戶的女兒。後來你父親繼位以後立即娶了她,就再沒有娶過別的女人。後來你母親與一個中原人有了私情,在生下你之後那人就把你母親帶走了。聽說你父親派人追殺他們,被逼無奈之下,你母親和那個中原人跳崖殉情了。”他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說道:“但是這些都只是傳聞,我并不信。真相是怎樣的,只有你父親知道。”

“你不信?為什麽不信?你覺得這個傳聞哪裏有破綻嗎?”葉子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你父親很愛你母親,他沒有為了權力去娶什麽公主而選擇了你母親,并且只娶了她一個,即使是她過世以後他也沒有再娶。事情發生以後,很多人都懷疑你并非他親生,可是他卻從未懷疑。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你父親真的想要殺他們,他們當初根本出不了王宮。又何必當初放他們走,後來又派人去追殺他們呢?”赤朗奴郕收回視線,看着葉子。

葉子喃喃地說:“難怪父王不讓我和風大哥在一起。”

“原來你的心上人是個中原人。”赤朗奴郕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落寞。

葉子點了點頭,努力笑笑,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相不相信我會自己決定,我不會告訴父親你跟我說過這些。”

“我帶你去找他吧?我們去中原。”赤朗奴郕看着葉子。

“赤朗奴郕,真的謝謝你,但是我想回去了,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想再做下去了。”葉子忍住眼中的淚水,她叫他赤朗奴郕,而不是四王子。

“不做,怎麽知道沒有意義?你現在回去,你能面對你父王嗎?我知道,你根本就是相信了那些傳言。”赤朗奴郕大聲吼着,他當然也發現了葉子對自己稱呼的變化,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會這樣對她說話。

葉子吸了吸鼻子,笑道:“這才像赤朗奴郕啊。”頓了頓才繼續道:“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裏。”

赤朗奴郕也笑了:“不知道在哪裏,所在才要找啊。我們走吧。”赤朗奴郕過去給葉子牽馬。

兩人一路上不怎麽說話,氣氛有點奇怪,葉子好奇地問道:“赤朗奴郕,那朵白檀花,為什麽沒有腐爛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去問過一個花匠,他給了我一些藥水,叫我将白檀花放在藥水中浸三日再曬幹,果然白檀花就沒有腐爛。”赤朗奴郕的嘴角有很明顯的笑意。

“神醫師父告訴我,有些東西得到了未必覺得好,但是得不到就會遺憾,你說是這樣的嗎?”葉子知道他對自己的心意。

赤朗奴郕想了一下,回答道:“有些東西是的吧,像這白檀花,你當初喜歡它,可得到了你還是把它扔了。但是有些喜歡就是喜歡,要得到了才好,我看到樹上的白檀花開得很美,我得到了它以後我仍然覺得它很美,因為對不同的人而言,即使是一樣的東西也會有不同的意義。”

葉子笑了,她當然知道赤朗奴郕是什麽意思,可是赤朗奴郕說的都是事實,沒有什麽好辯駁的。

“赤朗奴郕,你記得你母親的樣子嗎?”

“記的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知道她很美。”赤朗奴郕認真地回答。

葉子和赤朗奴郕白天趕路,晚上投棧休息。

四五日過去了,葉子和赤朗奴郕仍然毫無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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