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讓我回家

第31章 讓我回家

◎季晗之,求求你。◎

“渺渺。”季晗之的聲音很輕, 帶着嘆息,還有些懷念。

江咎在不遠處聽着,神情麻木。

恍惚間想起來在還湖邊閉關的良辰,苦澀的味道盈了滿嘴。

真讓他說中了。

這麽大的劫啊……

他的手捂上臉, 垂着頭站在劍上。

他想自己此刻肯定看起來像只狼狽鬥敗的雞。

周圍幾乎沒有人了。

伏渺冷笑了一下:“我終于見到你了, 季晗之。”

“這一百年, 你知道我是怎麽過的嗎?”她的聲音很冷, 掉着冰碴子。

江咎聽着, 視線呆滞的落在季晗之身上。

他看見師尊搖頭:“渺渺,你的家人,不是我殺的。”

師尊的聲音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 像是在陳述事實。

聽到了這句話, 不遠處的柳長老像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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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你始終放不下也不相信, ”季晗之看着她。

“我無話可說。”

“你放屁!”伏渺怒罵出聲。

“我看到你,看到你的劍,也看到你臉上身上的血。”她擡起手, 像是回到了那個火光連天, 慘叫不絕的夜。

“我看到你了……”她眼裏有莫名的情緒翻湧,裹挾着她必須往前。

“渺渺……”

“季晗之,你到底有沒有實話……”伏渺像是疲憊, 又像是憎恨,她的聲音透過風聲傳過來。

天上的雷雲彙集, 雷光呼嘯而下。

“轟!”

江咎看見對方慘白的臉,他忍不住想, 此刻的青年, 該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季晗之還是那把溫潤的嗓音, 帶着遺憾:“渺渺, 那也是我姐姐。”

他嘆息着,聲音很輕。

“你也知道那是你姐姐,”女子從回憶裏清醒過來,滔天的憤怒又回到她的臉上。

“那是你姐姐啊!你怎麽敢!你怎麽敢!?”伏渺的聲音在顫抖,她的人也是。

季晗之沒有說話。

“轟!”

電光照耀的那一瞬間,江咎好像覺得師尊的背彎了些。

“也是。”伏渺冷笑着,手裏的鎖鏈在狂風之中舞動。

“你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傷風敗俗、罔顧人倫的事兒,你也沒少做啊,無情劍,季、晗、之!”她惡狠狠的看着季晗之,一字一句像是泣血,從牙縫裏擠出來。

江咎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幾乎瞬間,他禦劍沖到了季晗之身前,将他擋在自己身後。

那女人表情惡毒而陰狠,視線越過江咎,直直的瞪視一言不發的季晗之。

季晗之沒有講話,江咎也沒有動。

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注意到江咎的動作。

而江咎在等,等季晗之說些什麽。

可是什麽都沒有,漂亮的青年像是被抽空了力氣,連面上的淡然也維持不住,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來。

他的心裏紛亂一片,信息又雜又多,重重的層層疊疊的像山一樣砸在江咎腦海裏。

江咎來不及分辨任何東西。他只能站在季晗之身前,瞪着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裏。

他想沖上去,但那女人臉上與季晗之相似的眉眼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你的徒弟?”那女人像是終于注意到江咎。

視線帶着濃濃的嘲諷落在他身上,她笑了,笑的癫狂。

“季晗之,你也配嗎?”

“你也配過尋常人的生活嗎?”

江咎心裏的無名火再也壓制不住,直直朝着頭頂直竄而去,無咎顫動,帶着濃濃的殺意!他手指動了動。

肩膀突然傳來陌生的力道。季晗之的手很涼,壓在他肩膀上。

愧疚、哀傷、無奈、縱容……傳入腦海的信息厚重而雜亂,讓他頭疼欲裂。這是他第一次讀到季晗之如此慌亂的心,像是遮掩什麽。

江咎愣愣的轉頭。

青年的目光沒有看他,只看着不遠處的女人。

“你想要什麽?要我的命嗎?”他聽見青年聲音疲憊,砸在他心上。從心底湧出來的慌亂幾乎淹沒江咎,全身的感官都似乎被這句話剝奪。

“你想死?季晗之,哪裏有這麽好的事兒?我要你立下血誓,離開你的門派!永遠不能再回來!”那女人歇斯底裏的,眼睛通紅的看着季晗之,手裏的鎖鏈顫抖,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了季晗之。

“我要你衆叛親離,要你孤苦無依!!”

“季晗之,你可要好好活着啊!長、命、百、歲!”

江咎心底的預感更加強烈,寒意從腳底蔓延開,傳遍四肢百骸。

他保持着将季晗之護在身後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寸寸龜裂。

“師……”他掙紮着,牙齒顫抖着只發出一個音節。

“好。”

青年這麽說。他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來。嘴裏喃喃念着什麽,那血印便在空中消失了。

江咎感受到一股玄妙的力量似乎在這瞬間擰成看不見的鎖鏈,鎖在了季晗之的脖頸上。

那瘋狂的女人哈哈大笑,帶着孤注一擲的瘋狂,猶嫌不夠,又咆哮道:

“我還要你交出你的劍坯!”

青年站着沒有動過,像是一座漂亮的冰雕。

帶着沉默的覺悟。

江咎死死的盯着季晗之,像是要将他燒出一個洞。

“不行……”江咎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好。”

他腳下,好像不再是他熟悉的門派了。

是無底的深淵。

長歌被青年取出來,他愛憐惜般的撫摸着。

【老朋友,這次是真的要說再見了。】

【可惜,明明你是這麽漂亮的一把劍。】

長歌像是感應到了他的心情,悲鳴一聲,在他手中漸漸暗淡。終于灰敗下去,像一把廢鐵。

季晗之手松的決絕。長歌從他手中墜落,落進腳下的黑暗。

江咎愣愣地看着,心如刀絞。

那是長歌啊!

那是師尊的長歌啊!

伸手啊!快伸手啊!抓住它啊!

他終于掙脫開那令他恐懼的束縛,淡青色的劍穗卻在指縫間劃過,轉瞬消失,不見蹤影。

一道瑩潤光華從青年腹部的位置脫離,像嬰兒一樣沉睡着的劍坯就這樣被取了出來。

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劍坯,像一塊色澤溫潤的玉。即使在這樣黑沉的暗色裏,脫離了季晗之的身體也依然閃着奪人心魄的光。

那劍坯被季晗之托在手心裏,綠色的光柔和而清澈。

它已經有了嬰兒的雛形,像良辰一樣。江咎能看到它小小的手指。

青年嘴角滲出鮮紅的血跡,臉色瞬間蒼白到幾乎透明。

“不!不……師…”

季晗之似乎有些不舍,戀戀地看了兩眼,便伸手讓劍坯騰空飛向那女人。

江咎沖上前去,卻瞬間被扼住脖頸。

銀色的鎖鏈悄無聲息的纏上他的脖子。

江咎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瘋狂搏動,死亡的氣息如此之近,就貼在他的脖子上。

“渺渺!”

季晗之虛弱的聲音帶着顫抖,幾乎是吼出來的。

“咳咳……別殺他。”

“看在小時候的份上……算我求你。劍坯給你,放過他。”江咎聽見青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脖子上的鎖鏈帶着猶豫,終于還是松了松。

伏渺将冰冷的視線從江咎身上挪開。

她伸出手來,輕飄飄的脆弱如初生嬰兒的劍坯直接捏爆!

“不要!!”

鮮紅的指甲紮進那如玉的劍坯,只輕輕一捏,小小的東西頃刻間碎成湮粉。

“噗!”

血跡帶着沉重的力道墜在江咎白色的衣袍上。

粘稠的、溫熱的。

透過衣衫,那重量将江咎的心也扯落到谷底。

其中一滴,就這樣落在他的下巴,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的在他心裏戳了一個洞。

【靠……好疼啊。】

【原來是這麽疼的事情。】

【啊……不想幹了。】

【讓我,】

【回家吧……】

他聽見季晗之逐漸微弱的聲音,視線下意識的找過去。

季晗之唇角、衣衫上,猩紅一片。他阖上了眼,就這麽朝着地面墜落。

一抹猩紅遮掩了那琥珀色的瞳孔,靈氣不受控制的暴走,将脖頸處纏附的鎖鏈寸寸震斷!

在即将落地前,險而又險的将季晗之抱在了懷裏。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聽見天空中的伏渺癫狂的笑聲

“走吧徒兒,那些正道的老頭要趕來了。”方姓邪修閃至她的身後,手掌抓在她肩膀上。

紫色的衣袍翻飛,她點點頭,轉過身走進黑色的霧裏。

“季晗之,好好體會這痛苦吧。你我往日,一筆勾銷。”她的聲音漸漸遠去。

江咎擡頭看着那些人消失的身影,季晗之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遠處,從各個方向,有許多道氣息雄渾的流光沖着這裏趕來。是其他門派的援軍來了。

江咎的手帶着血,他在衣袍上擦了擦,顫抖着去摸在季晗之的脈搏。感受那微弱卻實實在在的搏動,心裏緊繃的弦像是羽毛劃過,松懈了一點。

黑霧散去了,黑暗卻沒有。

“轟!”

大雨瓢潑,電閃雷鳴。醞釀了一整晚的暴雨,終于在這個時刻落下來,噼裏啪啦的砸進地裏。

江咎坐在雨裏,渾身濕冷。

他為季晗之施了避水咒。懷裏的青年面無血色,連呼吸都非常微弱。

“師尊……你醒醒……”

“季晗之…求求你…”

“藥……對…藥!”他乾坤袋裏的所有物品一瞬間全部出現在地面上,青年瘋狂的在其中翻找。

他喂了些丹藥下去,青年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在電閃雷鳴的雨夜中反而越加蒼白。

心底的驚恐去而又反。他講頭貼在青年胸口,一遍遍的确認懷裏人的心跳。

“誰來救救他……”嗓音幹澀嘶啞,無助而絕望。

“誰能……”

“啊——!!”

青年如摘膽剜心的悲鳴在這一晚響徹整個長秋劍派。

所有人都聽見了聽見了那肝腸寸斷的聲音。

有人偷偷的用靈識去掃視。青年抱着臉色蒼白的白衣劍仙,跪在地上。那柄曾經聞名天下的長歌劍,就落在不遠處。碎成了很多片。

江咎的臉上溫熱與冰涼混在一起,他呆呆的抱着季晗之,雨水讓衣衫變得沉重,壓彎了他的脊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師叔過來要帶走季晗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将人死死地鎖在懷裏:

“滾!都給我滾!”

“全都給我滾開!!”

“不許碰他!”

洶湧狂暴的劍氣一瞬間震蕩開,有實力稍弱者直接被震飛出去,便是稍好些的,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江咎看着他們狼狽的樣子,突然覺得一陣快意。

“師侄!你清醒一點!再拖下去,他就要死了!”誰的聲音穿過驟雨,落在江咎耳朵裏。

“對……”

“對!”

“救救他,你救救他!”他驟然轉頭看過去,卻仍記得小心的護住懷裏的人。

泥水飛濺,青年的身上,血、水、泥混在一起,污濁而髒亂。

像是那天,他用爬的,見到了山頂的季晗之。

天樞峰峰主托住了他的手臂。

他蹲下身子,直視着江咎。

“我會盡我的全力。”

“他是你的師尊,也是我的師弟。”

江咎愣着,心裏卻有冷笑。

師弟?

他被逼着破關而出的時候,你們在哪?

他被趕出師門的時候,你們在哪?

他劍坯被碎的時候,你們又在哪?!

季晗之被人帶走了,江咎還坐在雨裏。他沒有跟着去。

他什麽也做不了。不管是剛才,還是現在。無力感湧上來,混着別的什麽,一團亂麻。他理不清了,也不想去理了。

“是我錯了。”他聲音幹啞,被雨聲蓋過:“是我錯了。”

手指深深扣進泥濘的土地。江咎跪坐着,臉上沒有表情。

他太相信宗門,也太相信季晗之。他的師尊,多麽聰敏一個人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此行兇多吉少。可他還是去了。

而他,卻愚蠢的在那時候還想着要尊重師尊的選擇。

江咎目光落在那不遠處碎掉的長歌劍上。他在此刻才明白,季晗之是自己把劍坯交出去的。他根本沒想着要活着回來。

腦海裏紛亂的信息理不出頭緒。他擡起頭來,安靜的像是一座雨中的雕塑。

淺褐色的卷發在雨裏似乎被洗去了顏色。

一段攝人心魄的銀展露在雷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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